帝國農村的斜陽
作者: 雪珥
1909年,在似乎只適合才子佳人纏綿戲的浙江,一部動作大片卻震撼上演:向來溫和、柔順的浙江農民,居然聚眾沖擊地方政府、焚毀水師炮艇、打傷政府官員和水師官兵。
作為魚米之鄉和財賦重地,浙江的騷動震驚了北京。
災民們自身溫飽都已成問題,哪里還能忍受如此催逼。
兔子急了也咬人
一切都起源于這一年的水旱災害。
先是暮春時節,最為富庶的杭(州)嘉(興)湖(州)平原暴雨成災,一片澤國,海寧一帶米價居然漲到了每石超過6元;入夏之后,旱災又接踵而至,“田皆龜裂”,根據當時報載,農村居然因此出現了闔家自盡的慘事。
浙江巡撫增韞發給軍機處的電報表明,災害發生后,該省立即派遣官員到各地查勘,籌款賑災,而秋收時節又再度派員進行復查,確定減免稅收的范圍。問題在于,各級官員不愿意放棄征糧征款這一肥缺,征收工作不僅沒有因災放寬,反而加緊催收,終于令矛盾激化。
湖州的烏程、歸安兩縣(今吳興區),因為基層干部(書吏)“匿災勒征”,激起上千鄉民沖入府城,焚倉毀署。湖州府城不得不宣布戒嚴,并立即電請省里派兵彈壓。同時,兩縣官員緊急勘查災情,對受災農戶免征糧款,其余農戶則打七折繳納,才好歹將一場大風暴平息下去。
而嘉興府的桐鄉則沒有那么幸運。桐鄉受災后,負責勘驗災情的各地“村主任”(“圖董”),利用職權徇私枉法,同時,基層干部們在皇糧國稅之外搭車收費,中飽私囊。災民們自身溫飽都已成問題,哪里還能忍受如此催逼,一時便聚集了上千人,擁到各富紳家“吃大戶”,同時對那些老實本分、繼續前往繳納漕糧的農戶進行攔截,雙方發生沖突。官方派出水師部隊進行彈壓,開槍擊斃1人、打傷2人,結果激起眾怒,水師炮艇被焚毀,7名水師官兵被打傷。隨后,鄉民們沖進縣城,拆毀縣衙,切斷電報線。浙江省立即派出督練公所兵備處袁思永帶兵鎮壓,用武力強行驅散,并將為首之人“就地正法”,方告平息。
這一年,除了浙江之外,全國多個省份遭受嚴重自然災害:北到吉林、奉天,南到廣東、廣西、云南,東到福建,西到新疆,以及中部地區的湖北、湖南,不少地區均出現嚴重水災;而甘肅已經連續995天未曾降雨,缺糧缺水,甚至出現人吃人現象;直隸、山東、陜西、山西等省則水災、旱災、風災、雹災四害并舉。災害過后,各地農村幾乎都發生程度不同的群體性對抗事件。而即使沒有遭災的省份,也并沒有出現安定團結的局面,如江西宜春,甚至還發生了農民武裝暴動(參閱本專欄6月1日《宜春上訪事件》)。
農業、農村、農民這“三農”問題,就以這種極不和諧的方式,拉開了宣統新朝 “改開搞”(改革、開放、搞活)序幕。
一貫在農村起著穩定作用的士紳階層,卻在改革中被徹底瓦解。
鄉村精英窮途末路
大清的田野,為什么充滿了失望呢?
在雄心勃勃的大清新政改革中,建設與發展新農村從來就沒有被真正納入過改革的目標清單。相反,“三農”本身被定位為負擔各種改革成本的“奶牛”,舉凡新政的種種措施,其成本幾乎毫無例外地攤派到了農民的頭上,農民負擔日益加重(參閱本專欄6月8日《“爛尾”的仁政》)。
而此時,一貫在農村起著穩定作用的士紳階層,卻在改革中被徹底瓦解,農村政權陷入了“失控”境地。
中國傳統的國家“公權力”,一般只達到縣級。縣級以下行政,一靠各種胥吏,他們并不享受國家公務員待遇,最多算是自收自支的事業單位編制,工作的動力以及經費的來源,都在于其所“代理”的國家權力,如征稅、司法等;二靠傳統的宗法社會,這種宗法社會以鄉規民約為準繩,以宗族集體領導為特點,而其中的核心就是通過科舉獲得了特殊地位的士紳階層。士紳階層扮演著雙重的角色,一方面作為國家“經紀人”,協助政府維持治安、征糧征款等;另一方面作為民意代表,為保護和增進地方利益而與政府及其胥吏進行公關及博弈。
這種結構成為維持傳統鄉村穩定的重要因素。“鐵打的農村、流水的皇帝”,無論城頭如何變幻大王旗,只要新的統治者能尊孔重儒,并能提供基本的公共產品(如穩定的社會秩序),一般都得到士紳階層及其領導下的廣大鄉村的效忠,即使在位的是諸如蒙元與滿清這樣的“異族”。“寧做太平犬、不為亂世人”,就是中國農民普遍的、現實的政治需求。
但是,這種在血雨腥風的改朝換代中都無法動搖的“中國國情”,卻被大清的新政改革徹底顛覆。1905年,大清中央宣布廢除科舉后,謀取功名的渠道就只有出國留學和進入新式學堂(參閱本專欄3月30日《帝國留學大躍進》)。但這種新門檻,比起科舉舊門檻而言,畢竟是高了許多,多數農村家庭難以逾越。同時,隨著改革的深入,各地書院、私塾、義學等舊式教育機構紛紛倒閉,鄉村教育資源急劇萎縮。各地抵制新式教育的風潮此起彼伏,即使在素來注重耕讀傳家的江浙兩地,將矛頭對準新式學堂的沖突、甚至流血沖突也并不少見。
盡管的確有無數的理由支持廢除科舉的激進變革,但一個不可否認的嚴重后果是,它徹底破壞了早已制度化的人才流通渠道,而且沒能建立一個新的替補機制。在關系“掄才大典”的組織人事方面,腐敗現象日益嚴重,“政府用人,便全無標準,人事奔競,派系傾軋,結黨營私,偏枯偏榮,種種病象,指不勝屈。”(錢穆《中國歷史上的考試制度》)大批農村精英因此失去了晉身機會和傳統特權,由維持農村穩定的中堅力量,蛻變為失望乃至無望的“高危人群”,從“助手”轉變為了“對手”。政府與農民之間的緩沖地帶消失,任何矛盾都可能演化為剛性的碰撞。晚清風起云涌的群體性對抗事件,已不再是單純的“農民 運動”,士紳階層參與其中的廣度和深度,都遠超歷朝歷代的“民變”浪潮。
“盈利型經紀人”乘勢而起,他們就是中國近現代史上著名的“土豪劣紳”
基層政權痞子化
加強農村基層政權建設,不僅是大清新政改革的目的之一,也是保障各項改革順利推進的重要手段。一方面,政府為了改革,對農村的攤派越來越重,急需更多的“國家經紀人”,另一方面,傳統的鄉村士紳階層被日益邊緣化,而且他們因受限于自我期許的社會倫理責任,在扮演酷吏方面缺乏足夠的天份和熱忱,大量的傳統士紳因此紛紛回避公職。
鄉村的“公權力”領域出現了巨大的空白,另一群“盈利型經紀人”乘勢而起,他們就是中國近現代史上著名的“土豪劣紳”
與傳統的士紳階層相比,“土豪劣紳”大多文化程度低下,缺乏甚至毫無精英責任感。他們絕非鄉村中的“善人”,但確是一種特殊的“能人”,一種無所顧忌、不擇手段的“痞子能人”。這樣的“能人”雖然一直存在,但在傳統的政治秩序中,沒有機會染指公權力。此時,大清國判斷好貓的唯一標準就是能否抓住老鼠,至于手段和過程都可以被忽略,這些“痞子能人”顯然更有效率,也更容易脫穎而出。
他們脫離了傳統士紳階層所受到的道義束縛,可以毫無顧忌地將手中的“公權力”演變為尋租牟利的工具,主觀為自己,客觀為政府,扯著改革的大旗,令自己迅速躋身先富起來的行列,這又進一步加深了農村的災難及農民對如此“改革的的對抗,侵蝕著改革的民意基礎。而為了壓制農民,以毫土豪劣紳”為主體的農村基層政權,便從“痞子化”進一步呈現出“黑幫化”,成為今后半個多世紀農村動蕩和暴力沖突不斷的主要原因。
“從來治國之道,惟以保民為先”(光緒三十二年十一月十五日上諭),但大清國的改革者似乎忘了這段樸素的圣訓。在這片失望的田野上,改革的陽光并沒有令大多數民眾感受到溫暖與光明,這樣的改革本身,也就成了溫室里一盤脆弱的盆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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