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杭追問

2010年08月14日 06:37
來源：經濟觀察報作者：楊興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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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近黃昏，隨著夏日燥熱的陽光漸漸隱去，上杭縣城的大街小巷開始呈現車水馬龍、人聲鼎沸的景象。然而，此時站在上杭大橋上的本報記者感受到的卻是另外一種異樣情形：極目四望，寬闊的汀江江面以及兩岸空無一人，生命的氣息仿佛已經在這里凝固。夕陽下，唯有閃爍著幽幽綠色的河水在靜靜流淌。

“現在誰也不敢接近來自汀江的水，自來水都不敢喝。”上杭一中退休語文教師黃老師對本報記者說。

他記憶中的汀江是一條帶給當地人很多幸福時光的河流。即便在十幾年前，黃昏的汀江兩岸也滿是取水、洗菜、洗衣、釣魚、摸蝦、游泳嬉戲的人。

“自從紫金山開發之后，一切都改變了。經常發生的‘死魚事件’以及江面上漂浮著黃一塊綠一塊的顏色，讓上杭人感到畏懼，很多人開始買水喝，買不起水的，則自己到山上去找山泉水。”黃老師說，這種情況已經持續很多年，老百姓也曾以各種方式向上面反映過，甚至抗議過，然而“都沒有用”

“上杭一中從解放后到上個世紀90年代以前，很少聽說得癌癥，但近十幾年間，學校患癌癥的教師就有20多人，”黃老師說，“上杭一中并不算特例，有人曾經做過統計，在贛粵閩三省交界地區治療腫瘤小有名氣的梅州市黃塘醫院，上杭籍的腫瘤患者占有相當大的比例。

距7月12日官方公布的紫金礦業污染事件發生已經過去一個多月的時間，但在此次污染事件中仍有諸多問題迷霧重重。

為什么多年來上杭縣城居民基本上都不飲用當地水廠生產的自來水？6月份汀江出現大量死魚，以及之前時有發生的死魚事件究竟與紫金礦業有無關系？紫金礦業向汀江排污的情況究竟是第一次，還是長期以來一直存在的問題？紫金礦業對汀江流域的污染究竟是暫時性的，還是不可逆的長期性污染？

無人飲用的自來水

在上杭縣城，自來水的定義有著遠不同于其他任何一個中國城市的內容，它的功能被嚴格限定在洗衣服、沖馬桶等幾個狹小的領域，絕對不能飲用，也不能用來淘米、煮飯、洗菜等。

但在官方的版本里卻有不一樣的解讀。上杭縣自來水公司副總經理陳文鋒告訴本報記者，上杭縣城的自來水一直都符合國家的飲用標準。即便是在前段汀江被污染的時候，除原水中的鐵元素超標外，一切都沒變化。

在紫金礦業發生污水泄漏事件之后，上杭縣政府一再發布消息表示，截至目前，汀江水質銅離子、PH值等指標均達到國家三類地表水標準，可以安全飲用。

近期，上杭縣政府一直在公開號召政府部門工作人員全部飲用自來水。

對于汀江部分水域銅含量超標的問題，上杭縣衛生防疫站副站長傅衛國的解釋是，銅是人體必需的微量元素，即使飲水中的銅每升超標1.0毫克，也僅僅會令水出現一點點顏色，不會引起人的中毒。

與上述政府部門的解釋相比，或許上杭環保部門的說法更接近實際。上杭縣環保局環境監測站站長羅偉金對本報記者表示，現在河水的指標趨于穩定，污染物都在下降。

羅偉金說，原來對紫金礦業污水排放的監測一星期一次，現在則是一兩個小時一次。

但是，上杭縣自來水公司中兩個以汀江為取水點的水廠，自從紫金礦業污染事件發生之后，已經停止取水。

在上杭，當地政府近期采取的一系列措施似乎也在暗示，上杭縣政府對目前以及今后汀江水源點的水質情況同樣有所保留。

根據上杭縣政府最新的規劃，目前已經決定投資2.5億元開辟新的水源，同時斥資3500萬元改造縣城的供水管網。據知情人士透露，這當中，來自紫礦業的資助就有1個億。

汀江水域被污染的程度一直受到國家有關部門的關注。7月22日，國家環保部監察局副局長陳善榮就表示，汀江的水質正在恢復正常標準。“幾個主要指標中，銅的濃度正在降低。

而廣東省水文部門7月20日前后的水體檢測情況顯示，廣東梅州韓江青溪電站水體銅含量明顯增加，從7月15日的每升0.0135毫克增加到每升0.0233毫克，超出了漁業水質標準。

據此，廣東省有關部門作出判斷，從福建方向流下的水銅含量還有進一步增加的趨勢，已經對兩省跨界河段產生了明顯影響，梅州境內河段水質受影響越來越嚴重，漁業養殖將面臨較大風險。

影響已經波及汀江下游流域省份。受紫金礦業泄漏污染物經由汀江進入韓江流域消息的影響，位于汀江下游韓江出海口的廣東汕頭近期出現大包裝礦泉水和桶裝純凈水的熱銷。與此同時，一直以來生意較為冷清的凈水器市場也出現銷售火爆現象，一些品牌的濾芯一度出現脫銷。

汕頭易初蓮花超市一位銷售經理向記者表示，近期銷售最旺的為1.5升以上的礦泉水、純凈水和桶裝純凈水，甚至一度出現缺貨現象。

按照他的估計，整個汕頭純凈水市場的銷量，近期上升40%以上。

很多汕頭市民表示，在未來的一段時間仍將密切關注相關信息。更有市民直言不諱地表示，今后將不再直接飲用自來水，也不會食用韓江的魚蝦。

據了解，作為濱海城市的汕頭，數百萬人口的飲水完全依賴韓江，至今尚無第二水源。

汀江流域的魚能不能吃？

在上杭縣城中心的建設路市場，記者看到門口懸掛著一條寫有 “鼓勵魚類銷售，促進魚類市場健康發展”字樣的橫幅。

采訪中記者得知，由于擔心水體污染的緣故，上杭很多人已經不吃魚，導致當地水產品銷售量大幅下降。為此，上杭縣政府專門發文，“提倡政府接待的飯店、酒家帶頭上魚，公職人員帶頭吃魚”

為鼓勵魚類銷售，上杭縣政府在制訂《棉花灘庫區上杭段養殖魚類促銷工作方案》的同時，還印發了《上杭城區市場魚類促銷暫行辦法》。辦法規定，魚販交易銷售所有魚類，一律按每公斤1元的標準獎勵，日銷量達到5000斤以上，超出部分每斤另獎勵0.2元。

上杭縣政府一方面不遺余力地鼓勵魚類銷售；另一方面，又極力推動境內漁業養殖戶轉產。

據相關知情人士透露，為解決不時出現的死魚問題的困擾，上杭縣政府認定“棉花灘水庫中、下都庫區屬河道型庫灣，易受洪水及外來污染源侵入的危害，屬于不適宜網箱養殖區”

為此，7月2日上杭縣畜牧獸醫水產局草擬了一份關于同中、下都庫區網箱養魚戶達成轉產的協議，明確提出，希望養殖戶們在8月29日前轉產。

“在這以前，縣里面一直鼓勵發展漁業養殖，對養殖戶的網箱及漁船都曾經給予補貼。”中都鎮一位養殖戶說。

但上杭畜牧獸醫水產局水產技術推廣站站長溫曉紅在接受本報記者采訪時，一口否定轉產協議的存在。至于縣政府是否希望中、下都沿江養殖戶轉產，她表示，現在正在等待專家的綜合評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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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正是基于汀江流域相關重金屬超標的現實，隸屬于廣東省梅州市的大埔縣政府之前曾發出禁漁緊急通知，要求從大埔三河壩至福建棉花灘汀江55公里河段，禁止下河捕撈魚蝦貝類食用和上市。

此外，關于6月份上杭汀江流域網箱養殖魚類大量死亡與紫金礦業污水排放有否關聯的問題，目前也是上杭漁民與政府爭議大的一個焦點。

在上杭縣汀江漁業養殖最為集中的下都鄉璜溪村和豪坑村，眾多村民向記者出示了當時所拍的照片等證據。

“洪水到來時，顏色都是綠色的。”下都鄉豪坑村薛友依說，隨后，幾天之內網箱里面的魚就大量死亡。

上杭縣環境保護局監測站站長羅偉金表示，6月份發生的大量死魚事件，具體原因是什么，我們也不知道，但從技術角度講，當時監測到的水質是符合魚類養殖的。

上杭畜牧獸醫水產局水產技術推廣站站長溫曉紅的回答是：“我搞不清楚。

為此，6月23日，下都鄉一些養殖戶曾經將兩車死魚傾倒在上杭縣政府大門口。隨后，為了平息養殖戶們的憤怒，上杭縣政府給出了說法，“初步認定下都鄉死魚事件是由‘6·15’洪災造成養殖魚類體質下降后，由水質中毒或外來污染源進入水體后中毒引起”

上杭縣政府同時強調，“汀江上杭河段的水質符合國家III類水質標準，符合功能區要求”

有意思的是，與地方態度不同，紫金礦業對死魚事件與紫金礦業污染相關一事予以堅決否認。紫金礦業礦長助理陳露楠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我不能阻止有人會產生這件事可能同紫金有關的聯想，但是我無法解釋汀江里的魚為何會死。

汀江的污染不可逆嗎？

作為紫金礦業最重要支柱企業的紫金山金銅礦，被國土資源部認定為中國黃金儲量最大的礦區，素有“中國第一大金礦”之稱。以此作為憑借，紫金礦業2003年12月在香港成功上市，2004年又順利回歸A股，接下來規模迅速擴張，現在全國擁有30余家子公司，2009年凈利潤超過35億元，超過中國黃金企業利潤額總數的1/3。

然而，這一切卻是以環境的污染作為代價。

根據國外的相關研究，濕法冶煉之后排放的酸性污水對環境的污染是不可逆的，重金屬污染不能通過自然降解的方式修復，也沒有什么特別有效的治理方法，因而其流毒時間幾乎是永久的。

華南農業大學一個課題組在以粵北山區受大寶山礦酸性礦山廢水污染的橫石水河及其支流為研究對象的研究過程中發現，酸性礦山廢水具有低ph值和高重金屬含量等特點，它通過地表徑流和地下滲透等方式，污染水體和土壤，導致礦區生態環境和水域生態系統遭到嚴重破壞。

相關研究表明，重金屬毒性不僅會大大降低微生物群落結構的生物量和多樣性，而且會嚴重地抑制微生物的生物活性及代謝。

在這方面，一個典型的例證是加拿大一個類似銅礦。據《外灘畫報》報道，建于二戰期間的加拿大KamKotia1972年關閉后，盡管采取了多種措施，至今該區域的環境仍然沒能恢復。

KamKotia銅礦，在1972年關閉后，其尾礦所泄漏的污染物將附近的環境變得如同 “好萊塢恐怖片中的場景”，至今沒有徹底改善。

幾十年過去了，銅礦作為污染源的狀況沒怎么改善。從1999年開始，已有2700萬美元的資金投入其中。政府用來修復礦區環境的時間和金錢，都已經超過了這座銅礦本身的存在時間和產出價值。直到現在修復工程仍在繼續，幾乎所有研究重金屬礦業污染治理的國家和學者，都會將之看作最典型案例之一。

那么，汀江流域的情況究竟是一種什么情況？

上杭縣一位政府官員認為，如果按照國外的標準進行賠償，紫金礦業董事長陳景河至少要賠得傾家蕩產。然而，在此事件中，由于政府與企業是利益共同體，扯不清關系，于是“最終就是找一些替罪羊”

“我們更加擔心的是，萬一要是風災或者是一次地震，污水全部流出，那又將怎么辦？”該官員說。

對于汀江污染會不會成為一種長期的問題，羅偉金表示，這個問題他沒有能力回答，他們現在主要的工作就是監測河水的狀態，提供數據給領導決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