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血的溫州
“做企業20多年,現在是信心最低谷。(企業)想關的話隨時可以關。”這是當下溫州實業者的普遍心態
文 | 本刊記者 秦姍 編輯 | 李岷 攝影 | 吳凌峰
十一的長假,溫州東方輕工實業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東方輕工)總經理李中堅是帶著家人在蘇州的一棟別墅里度過的。晚上他抽空參加了當地的一場婚禮,外形肖似鄧小平的他在婚宴上還以偉人的方式祝福了這對新人。
和他的輕松自得不同,幾百公里外的溫州,他的同行們大多處在風聲鶴唳的緊張狀態。這從溫州中小企業協會會長周德文接電話的頻率能看出來,一個小時內,周德文的電話總要響個四五次。周德文接起來說著大致相同的話:政府領導正在開會討論……還沒什么結果……溫總理馬上就來了。這些企業家從周德文這里,需要得到一些消息,也可能需要一些慰藉,“自己有多少壓力自己受著,一旦被別人知道,會有更大的壓力壓過來。”有人這樣描述這群人的狀態。
這是溫州城“跑路風潮”中的一群人。從上半年開始的跑路風潮在8月以來愈演愈烈。據媒體報道,在9月因為資金鏈斷裂跑路或者跳樓自殺的企業主超過20人。多位受訪者都抱持一種態度,這種慘象,不是歷史的重復和循環,是溫州模式發展30年的最低潮。
其實李中堅也一樣。“我做企業20多年,現在是信心最低谷。”他點了一顆煙,“企業目前不盈不虧的狀態,想關的話隨時可以關。
掙扎
“不到萬不得已,誰會跑路?”李中堅對于跑路風潮感同身受,“企業從銀行貸款,到期要周轉,從老高(高利貸)那里短期借三兩個月,結果銀行突然不放(這筆貸款)了,以高利貸現在水平,不跑路有什么辦法。”溫州民間借貸利息普遍標準是銀行的5到6倍。從2008年四萬億救市政策,到今年銀根緊縮,政策劇烈波動,對中小企業的影響最為明顯。
李中堅的公司沒有卷入民間借貸,看上去他也已經放棄了把企業繼續做大的想法。李中堅沒有注意或者是故意忽略了關于營收的問題,只是說盈虧平衡。工人數比鼎盛時期已經減少了1/3,更重要的是距離企業的鼎盛時期早已過去了10年。
李個頭不高,顯得精干。較一般創業者不同的是,他還有演員的身份。因為外形肖似鄧小平,他在多部電視劇中都曾扮演過鄧小平。上世紀80年代,李中堅的哥哥李中芳以港商身份回溫州,最早發現了打火機的商機。隨后兄弟倆成立公司,生產打火機,并進行國際貿易。在他們的帶動下,最鼎盛時期,溫州擁有3000多家打火機企業,占據全球金屬打火機80%的市場份額。“多少人當時因為做打火機成了百萬富翁。”李中堅很自豪。
到2000年,李中堅的企業輝煌時期就戛然而止了。反傾銷、貿易壁壘以及國內市場的無序競爭紛至沓來。很快一個打火機從可以賺一塊錢到就只能賺一毛錢了。李中堅想著突圍,將打火機向Zippo這樣的奢侈品牌方向打造,但9·11事件之后,打火機禁止攜帶上飛機,“一下子這種產品變得不能流通了。”剛剛開始涉足品牌打造的李中堅懵了,打造品牌專賣店的工作也終止下來。“從反傾銷開始,企業財力、物力不斷投入,就再也沒有余力,似乎這個行業也沒有什么機會了。”灰心喪氣的是整個行業,企業數量迅速縮減到不足1/10。
近幾年,困擾中國制造業的原材料成本、勞動力成本以及匯率變動幾大問題,很快影響到了東方輕工。李中堅感觸最明顯的,是勞動力。“原來工廠很多,大家接不同的訂單,工人在廠之間相互流動。現在工廠變少了,單少也不能流動,而且工資提高。這對企業的壓力不言而喻。”后來,李中堅干脆主動縮減了規模,有選擇地挑選訂單,他小心翼翼地走在平衡木上,所盡力維持的,只是企業的盈虧平衡。
不愿勉力維持的,早已撤退。當地一位業內人士表示,做擔保、放貸的,很多是從溫州眼鏡、皮革、服裝、打火機四大支柱產業撤退的。
政策不給力
對于已經發展30年的溫州中小企業來說,資金鏈條的緊張,使其對外壓變得更加敏感。
李中堅說,他經營企業20年感到最難過的事情,并不是資金。2009年,東方輕工所在的甌海區拆遷,東方輕工工廠所在地正好處在必須拆遷的區域。李中堅接到的相關部門的通知是必須馬上拆遷。當時李中堅的車間還在進行生產,而合同上明明白白簽著交貨日期。李中堅心急如焚,“如果可以,先拆周邊的,到最后車間也完成了,不是對雙方都好嗎?”李中堅當時就是這樣簡單的想法,卻無法溝通,負責拆遷的人員告知他這是按章辦事,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情的他甚至不知道該找哪個部門解決這樣的問題,最后車萬般無奈的他只好給市長寫了一封信。或許是這封信起了作用,東方輕工遇到的拆遷問題最后算是順利解決。
如果把李中堅們看做一類人,在他的同類中有更典型的例子。做鞋廠的王建平,是當地為數不多還在努力做企業的一個另類。這么多年堅持做實業,顯然他的財富積累速度慢很多,以至于他現在還開著一輛老款的雪佛蘭。王建平做品牌的信心相當堅定,所以2008年金融危機時,他認為好機會來了。當時歐洲哀鴻遍野,意大利很多百年品牌都難以為繼。“當時只要400萬歐元就能收入囊中,包括品牌和當地的渠道資源。”王建平看來這買賣簡直是個天上掉的餡餅,他要通過收購構建一個世界版圖。他坐上去意大利的飛機時,接到銀行一個電話,通知他2000萬元貸款到期后不再放貸。王建平到現在都沒有語言形容當時的心情。那可能是他在做企業遇到成堆的困難中,最絕望的一次。
這件事情之后,埋頭做企業的王建平第一次認真思索更廣闊的融資渠道。在溫州的傳統企業中,他的企業基本面良好,戰略規劃清晰,接觸到私募基金等并不困難。他又遇到了難題。最初為了生意之便,公司注冊性質是他和妻子共同成立的中外合資公司,公司性質給他引進資金以及未來實現上市形成阻礙,必須變更為中資公司。當他去相關部門咨詢時,這筆變更費用已經從200萬元提高到480萬元。王建平的公司利潤微薄,且正進行業務擴張,這將是一筆巨額支出。再三權衡,王建平暫時擱置了計劃。
讓王建平們更經常感到受挫的是他們進出政府一些部門時的經歷。“有些時候,那些人很煩躁地站起來直接斥責,‘你們這群人,就是你們最麻煩’。”一位企業家說,“我做企業,本來麻煩就夠多了。
李中堅表示,一直主管的相關部門還是很關心企業發展,但是和10年前中國“入世”時,上至商務部都有相關人員對中小企業進行指導和幫助的狀況不能同日而語。
誰還在乎實業?
李中堅已經對打火機行業沒有信心了。但他仍然維持著。他認為這是為了面子和責任感。他甚至把在法國留學學習西點制作的兒子叫回到身邊,希望用自己20年的經驗能夠培養兒子學會管理企業。
“你以為什么是老板?”在飯桌上他這樣問著坐在旁邊的兒子,“老板只是個總參。當年我開始做的時候,技術人員說缺料了,我就跑去備料,騎著自行車到處跑。”李中堅希望用自己的經歷告訴兒子,老板首先是要吃苦耐勞的。兒子沒有吭聲,李中堅不知道他聽進去沒有,但他覺得聽進去的可能性不大。“現在的孩子不可能再有第一代人的創業品質了。他會覺得自己是富二代了。他一直嚷嚷著換車,他現在開一輛凌志,也不算差吧?可是一群朋友在一起免不了攀比。社會環境的影響力太大了。”李中堅清楚在兒子的教育問題上,自己敵不過這個社會。
作為第一代創業者,他們認為以自己的知識水平,不太能把握變幻莫測的市場。“胡福林就是個失敗的例子。”有人嘆息。作為此次溫州跑路風潮中最引人關注的信泰集團老板胡福林,無論在員工還是在朋友圈中,風評都不錯,甚至有評價說他是“溫州城再也找不出第二個這樣的好人”。胡福林創辦于上世紀90年代的眼鏡企業也面臨同樣的困境,于是在2008年銀行貸款政策寬松,鼓勵中小企業升級時,胡福林將大量資金投入光伏產業,之后一直在盤整旗下資產,希望在H股和A股同時上市,由于不熟悉資本市場的運作規則以及政策的突變,胡福林的嘗試以失敗告終。“無論如何,實業才是最保險的。”李中堅說,但年輕的人們不再這么想了,“他們的知識結構更豐富,更熟悉資本和金融,更愿意冒險獲取高額利潤。
但溫州的幾大支柱產業,沒落已經成為事實,被迫退出的以及更多有冒險精神的年輕人主動進入資金市場,導致了“錢炒錢”的高利貸愈演愈烈。“企業關門被笑話的可能越來越小,反而是聽說你還在做企業,一想你一年掙的還不如他們的零頭多,就得心里笑你傻。”一位不具名的企業家說。
在這種情況下,溫州踏踏實實只做實業的企業已經鳳毛麟角。“資產多點就做房地產,少點就放高利貸做‘老高’。”上述人士表示。即使李中堅的公司,原來在公司任董事長的哥哥李中芳也早已成立地產公司。李中堅稱自己和哥哥是分開的,但外界相信李中堅在其中有股份參與。
留守實業的企業也都在三心二意。一些規模企業可以以低廉的價格從政府大量拿地,使用其中很少的部分進行生產,其余土地用于出租,每年的收入也會大于實業收入,甚至于用來補貼實業。更有明目張膽者,用實業名義從銀行貸款然后放高利貸,賺取利差。“溫州的企業家精神正在喪失。”上述企業家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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