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憲忠:“父母官”的正當含義在哪里?
在中國的官場上,會經常地接觸到“父母官”現象,也會屢見不鮮地聽到對某位高官“愛民如子”的倍加褒揚,形容政府官員像父母愛護自己的孩子一樣,無微不至地體恤民情和關心百姓。中國歷史上的鄭板橋(1693—1765)曾是康熙秀才、雍正舉人、乾隆進士和“揚州八怪”之一。鄭板橋在主政山東濰縣期間,也因從政廉明和體恤百姓而深得濰縣各界人士的愛戴,但也得罪了一些達官要人。據說他在辭官回鄉而離開濰縣的時候,有很多人都在依依不舍地為他送行,當時曾有人請教他如何對待百姓?他的回答是:對百姓要愛民如子,就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就可以了。由此可見,即使像鄭板橋這樣開明賢達的飽學之士,也是在愛民如子的意義上來理解或界定“父母官”現當下的中國人,如果遇到了家鄉的政府官員,也是習慣于感恩戴德地將他們稱之為“父母官”
作者在想,在社會和政府的治理結構中,為什么會將官民關系形容為血緣化的父母與其子女的關系?很可能的原因在于:
一是中國具有漫長而典型的封建社會史,封建社會的典型特征是中央政府高度集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皇帝就是天子,國民大眾不是主人,而是受皇帝指使的一群下人,皇帝治國安邦就像牧羊人一樣驅趕著自己的羊群。所有官吏都像封建家長制下的父母一樣,對其兒女化的百姓具有絕對的支配權,兒女必須絕對地順從父母的意愿做事情,而絕對不能有任何的違抗或偏離。否則的話,就會受到家法或族規的某種暴力懲罰。
二是在中國文化意識的歷史長河中,被官方奉為意識形態的主流文化是儒家文化。儒家文化的顯著特色是孝親文化和忠順精神,強調的是君君臣臣和父父子子,以及君為臣綱和父為子綱,君臣關系總是與父子關系相聯系。其核心價值理念是忠誠與服從,百姓對其轄區的政府官員要像對待其父母一樣。就像是兒女必須孝順父母一樣,百姓也必須順從政府官員的任何調遣和安排。否則的話,就會被認為是不忠不孝。
三是中國沒有市場經濟的歷史,并實行了長期的計劃經濟。市場經濟的顯著特征是自由選擇和公平競爭,與之相適應,政府官員則是產生于為人民服務的政治競選過程,政府所擁有的全部公共權力都來自于國民大眾的合意授權,其合法性毋庸置疑。與此相反,計劃經濟的典型特點是國有化(包括勞動力和思想言論),一切權力和權利都收歸國有,實行中央集權下的不服從者不得食,不聽話的孩子沒奶吃,政府官員對待國民大眾,就像封建家長嚴酷地管教其子女一樣。
無論是封建主義還是計劃經濟,其高度集權全都有賴于縱向垂直的政治高壓和思想洗腦,國民大眾時刻都會面臨著諸多政治運動及其暴力威脅,其執政背后的核心理念都是以官為本。其不容置疑的強盜邏輯就是:元首等于政府,政府等于國家,而國家則又等于祖國,特別強調對元首的無限忠誠和盲目崇拜,并將此視為公民愛國主義的最高表現。把忠于祖國代換為效忠于國家,并進一步置換為服從政府和忠于領袖,將祖國母親偷換為領袖父親,最高領導人因此而成為“父母官”的總代表。
由于國民大眾無法見到雖然“無比仁慈”但卻異常神秘的偉大領袖,不可能得到偉大父親式英明領袖的耳提面命,那么,由其領袖直接任命而非大眾合意選舉的一系列欽差大臣和各級官吏,就會很自然地成為類似于親生父母的諸多具體化身。正是由于這種集權化和垂直性的“化蛹成蝶”過程,國民大眾才得以見到了那些滿天飛的“父母官”。既然官民關系如同父子關系,那么,大眾對其政府官員就只有忠誠和服從,而絕不能對其命令和指示存有異議或否定。由于這些原因,人們就普遍認為最好的官員就是“愛民如子”的官員就并進一步將官民關系異化為不可抗拒的父子關系,將非常嚴肅的政治關系異化為不可改變的血緣關系,將權責分明的法權關系異化為不可違背的倫理關系。
如果政府官員的命令、指示或決策出現了錯誤,就像“反右運動”、“大躍進”、“三年困難”、“四清”或決十年文革”一樣,甚至引起了災難性的社會后果,國民大眾這些“孩子”們也不要有任何懷疑或抗拒。因為父母的動機是好的,要可憐天下父母心,天下歷來只有不孝的兒女,而絕沒有不仁慈的父母。即使父母打罵甚至虐待孩子,也是為了孩子好,父母的行為全都是為了糾正兒女的不良習慣或毛病。不是說子不教父之過嗎,不是說兒行千里母擔憂、母行千里兒不愁嗎!如此而論,父母官就永遠都沒有錯,錯的只是您們這些作為百姓的不孝的兒女們,都是因為您們這些兒女們不聽話、不請示、不匯報、不服從、不忠誠、不孝敬、不恭順!不管出現了什么問題,全都是兒女的錯。否則的話,就會被視為不忠不順的忤逆不道。父親總是偉大,母親總是仁慈,兒女們總是背負著一個沉重的道德“十字架”,并在一個純粹倫理主義的陷阱里苦苦掙扎。在此語境下,依此而論,即使百姓向政府官員送禮,就不再是行賄,而是一種“孝敬父母”的感恩行為;同樣的道理,即使政府官員向百姓勒索錢財,也就不再是索賄,而是一收取養老金”的合法所得?!案改腹倬偷恼鎸嵑x由此被異化、被扭曲、被混淆、被倒置。
如果我們留意的話,在有些非常欠發達的落后國家,國民大眾和一些主流媒體也經常將其國家領導人稱為“偉大的父親”或“慈祥的父親”,很多時候也使用“偉大的母親”或“親愛的媽媽”來將政治概念血緣化、倫理化或人格化。但這些國家卻并沒有為國民大眾帶來自由、富裕和繁榮,而是將他們拖入了一個長期貧困的發展陷阱,除了貧困之外,國民大眾什么都沒有。如何理解這種狀態下或“父親或“母親的稱謂,是源自領袖人物自負無恥的暴力強制,還是源自大眾百姓愚昧無知的盲目崇拜,或是源自御用文人屈膝獻媚的政治討好,抑或是諸種變量劣性均衡的多因一果,作者在此暫不評說。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越是冷酷無情和草菅百姓的暴君,就越是特別需要這樣看似仁慈的偉大光環。所有的獨裁者都是非常自負無恥的暴君,對國民大眾都沒有絲毫的敬畏之心,這是一個歷史鐵律。
在政治現代化和政府現代化的呼聲此起彼伏的現代社會中,我們需要弄清楚“父母官”的正當含義是什么?到底誰應該是“父母官”誰應該是“兒女”,或者說,在政父母官”的政治語境下,對于轄區內的百姓而言,政府官員到底是“愛民如子”意義上的“父母官”(官員如同父母、百姓如同子女),還是“衣食父母”意義上的“父母官”(百姓如同父母、官員如同子女)?
政府是一種社會管理機構,政府官員是一種社會管理人員,政府官員與大眾百姓之間的真實關系,實質上是一種委托-代理關系。國民大眾是社會管理的委托人,而政府官員則是社會管理的代理人,國民大眾將社會管理的職能委托給政府官員來做,政府就因此而理應成為“為人民服務”的公共代理機構,政府官員也因此而成為國民大眾的服務員。這就是“人民公仆”的真實由來,也是政府機構合法性存在的惟一理由,更是國民大眾向政府繳納各種賦稅的惟一原因。政府支出的各種公共管理費用,全部都來自于國民大眾上交的稅收,政府官員的就業機會由人民大眾的服務委托所提供,政府官員的薪水也來自國民大眾所承擔的各種賦稅,毫無疑問的是,政府官員只能依靠國民大眾來養活,就像孩子依靠父母來養育一樣。
基于這一真實關系,我們可以認定,國民大眾是政府官員的“衣食父母”,不僅政府官員群體來自國民大眾,而且其各種生活費用也都由國民大眾所供給,政府官員只能是國民大眾所養育的“兒女”,而絕不是高高地凌駕于他們之上的家長式“父母”,如果非得要使用“父母”的稱呼來形容或界定官民關系的話,政府官員也只應處于“敬民如父”和“愛民如母”的從政位置,更應該對國民大眾時時刻刻保持者“敬畏之心”和“敬重之意”。現代化的社會管理法則和政府治理理念,必須將國民大眾置于至高無上的發展位置,由此方能真正實現從官本主義向民本主義的治理轉型,從而才有可能完成發展的革命。
當代社會正處于一個理念競爭和制度比較的全球化時代,看似隱性無形的文化理念,實際上對于一個國家的發展選擇和發展質態,具有至高無上的發展價值和指導意義。各種后果不同的發展現象背后,實際上是我們的發展理念在起作用。發展中國家之所以沒有成為現代化的發達國家,就是由于各種愚昧落后的文化發展理念在起作用,實質上是其落后的制度安排所長期積淀下來的一種歷史文化現象。相對于其他發展現象而言,文化理念通常具有超強的落后粘性或剛性,也就是制度經濟學所講的路徑依賴性或歷史慣性。改變因愚昧無知而封閉扭曲的文化理念,矯正因高高在上而盛氣凌人的從政心態,消除因特權橫行而刁難百姓的官場惡習,對任何國家而言,都是最為困難的事情,但同時也是最為重要的事情。
唐代著名政治家魏征曾經說過:君為舟也,民為水也,水能載舟,也能覆舟。人民對政府即可以用手投票,也完全可以用腳投票。當那些自以為是、自負妄為和自命不凡的“父母官”們違背民意的時候,國民大眾自然就會用腳投票。中國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鄧小平,之所以能夠引領中國面向世界、面向未來和面向現代化,就是因為他摒棄并超越了“愛民如子”這一愚昧無知的傳統陋習。鄧小平曾自豪而莊嚴地說:“我是中國人民的兒子,我深深地愛著我的祖國和人民?!敝挥兄袊械恼賳T都摒棄掉“愛民如子”的“父母官”理念,將國民大眾視為終生依靠的“衣食父母”,中國才有可能重構起一個“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政府機構,政府官員才有可能真正成為一個“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公仆階層,中國才有可能真正實現其自身的現代化崛起。發展理念現代化、政府機構現代化、政治安排現代化和制度現代化,對中國乃至全世界所有的發展中國家,都會具有實質意義、核心價值和引擎效果。【作者:俞憲忠(1956.12-),管理學博士,濟南大學經濟學院特崗教授】 ![]()
免責聲明: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與鳳凰網無關。其原創性以及文中陳述文字和內容未經本站證實,對本文以及其中全部或者部分內容、文字的真實性、完整性、及時性本站不作任何保證或承諾,請讀者僅作參考,并請自行核實相關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