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宮黑煙
10月4日是莫斯科的敏感日。
20年前的10月3日晚,俄羅斯總統葉利欽在克里姆林宮簽署了武裝行動的命令,然后,這道總統“手諭”被特使帶到待命的裝甲部隊。1993年10月4日晨,俄羅斯武裝部隊開始用大口徑武器射擊俄羅斯的最高蘇維埃大廈,即莫斯科的白宮,莫斯科心臟炮聲驟起,只見俄羅斯最高蘇維埃的白色大樓的樓面升起朵朵硝煙。炮擊引發大火,從12層樓到20層的頂層完全燒毀,第二天早上,當天光再一次亮起的時候,士兵和那些大膽走到這一街區的人們發現,白宮上半截已經成為了黑宮。
炮打白宮的日日夜夜
蘇聯解體之后,俄羅斯政權分裂成兩個權力機構。一方是總統葉利欽掌控的國家權力,有人稱之為“總統派”,其實,它與西方的總統體制有很大差別,莫如稱之為“克林姆林宮派”。另一方是魯斯蘭·哈斯布拉托夫領導的俄羅斯聯邦立法機關,俄羅斯蘇維埃聯邦社會主義共和國最高委員會,有人把它稱為“議會派”,更是與西方的議會大相逕庭,因為它與“最高蘇維埃”配合的立法機構是“人民代表大會”,這是1978年蘇聯憲法規定的最高權力機構。在1993年10月,這還是個舊憲法,所以,這個“最高蘇維埃”就是最高權力機構,叫它“議會派”有點容易混淆,莫如用它當時的辦公地莫斯科“白宮”將之稱為“白宮派”。兩個權力在如何改革的問題上,出現了巨大分歧,主要集中在經濟上是否執行葉利欽的“休克療法”,政治上是否走總統權力高于立法機構的總統制。
由于葉利欽的“休克”改革造成俄羅斯經濟的極度困乏,最高蘇維埃的領導人從1991年“8·19”事件葉利欽的支持者,漸漸變成葉利欽的反對者。到了1993年,昔日的戰友變成了勢不兩立的敵人。
根據國家杜馬關于莫斯科1993年9月21日-10月5日“十月事件”調查委員會委員會的結論,該事件起因,是當年9月21日葉利欽總統簽署了1400號法令。這是今日回顧“十月事件”必須提及的關鍵。
1400法令名稱是“關于俄羅斯聯邦憲法改革期”,名字有點怪,看法令的前言,才可以明白為何法令是關于一個“時期”:1、該法令以1993年4月25日人民公決同意修改憲法的意愿為基礎;2、1993年4月25日全民公決決定制訂新憲法;3、新憲法制憲期間最高蘇維埃和人民代表大會嚴重阻礙了改革進程,阻礙了制憲進程,已經成了“非建設性的反對派的總部”;4、為了維護俄羅斯的統一和完整,為了國家走出經濟危機和政治危機等等。實際上,這是強調在舊憲法已經被公投決定重寫、新憲法尚在制定的“特別時期”,舊憲法已經不適用這一法理要素,因此,總統才有權解散最高蘇維埃和人民代表大會,而不是相反。
1400法令的第一條就是“在新的兩院制議會建立之前,取消俄羅斯聯邦和俄羅斯聯邦最高蘇維埃人民代表大會行使立法,行政和控制國家的功能。
21日晚8點,葉利欽在電視上發表了講話,宣布1400法令。一個小時之后,時任最高蘇維埃主席的魯斯蘭·哈斯布拉托夫在白宮召開全體成員的緊急會議,宣布葉利欽的講話是一個政變。
晚10點,緊急會議主席團通過一項“關于立即終止俄羅斯聯邦總統鮑里斯·葉利欽的權力”的決議。同時,俄羅斯聯邦憲法法院宣布葉利欽違反憲法,因此罷免其總統職位,任命亞歷山大·魯茨科伊代行總統權力。
從這一天開始,俄羅斯的兩個權力的矛盾迅速升級。
9月23日晚10點,第十次非常人民代表大會開幕。但是,蘇維埃大廈即白宮被切斷電話和電源。于是,莫斯科涌來了大批市民保衛白宮。其中有警衛部隊的成員,擁有武裝部隊發出的特別許可證,所以攜帶了大批槍支。但是,這成了克林姆林宮武裝保衛白宮的理由。
9月27日最高議會大廈,即白宮被包圍。
9月29日,葉利欽總統和切爾諾梅爾金總理要求哈斯布拉托夫和魯茨科伊撤離白宮。但是,直到10月4日,白宮和捍衛白宮的志愿者才自愿交出武器。
剛剛重歸俄羅斯社會生活的東正教也積極活動,在雙方力量之間斡旋。雙方也很給時任牧首阿列克謝二世的面子,同意談判。
10月1日,在圣丹尼爾修道院,在牧首阿列克謝二世主持下,雙方代表舉行談判。克林姆林宮方面同意重新供水供電,最高蘇維埃方面同意階段性撤出。
但是,談判的結果卻被街頭的沖突破壞。
10月2日,在莫斯科距離白宮不遠的斯摩棱斯克廣場附近,下午1點,白宮支持者與防暴警察發生沖突。騷亂中處于此地的外交部被封鎖了幾個小時。
10月3日,沖突激化。反對派舉行集會,下午,十月廣場聚集了數萬人群,他們突破防暴警察的障礙,游行到白宮。
大約下午4點,據說亞歷山大·魯茨科伊在陽臺上號召占領市政廳和“奧斯坦金諾”電視臺。
下午5點,示威者沖進市政大樓。警察開始對突破防線的示威者開槍。
晚7點左右,示威者沖進奧斯坦金諾電視中心。
晚10點,葉利欽在電視上宣布莫斯科進入緊急狀態。
3日晚到4日晨,“克林姆林宮派”做出了選擇。據當時的安全負責人回憶,葉利欽先是在國防部部署,軍事人員認為,只需要十幾輛坦克,就能解決問題,坦克發出的巨大射擊聲音會震懾抵抗者。隨后,葉利欽回到克林姆林宮,睡了一會兒,然后召開了一個被稱為“阿爾法”的緊急會議。有人問:你果真要簽署總統令?葉利欽停頓了一會兒,然后發表了演說。
4日凌晨4點,葉利欽簽署了書面命令,并由專使送達,10輛坦克和20輛裝甲車開進白宮區域。
10月4日晨7:30,武裝部隊開始用大口徑武器射擊白宮。
大約10:00,坦克開始炮擊最高蘇維埃,引起火災。
13:00左右,最高蘇維埃的捍衛者開始從蘇維埃大樓向外運送傷員。
約18:00,白宮保安切斷電阻。亞歷山大·魯茨科伊、魯斯蘭·哈斯布拉托夫和其他領導人,以及武裝抵抗的支持者被逮捕。
據調查委員會公布的數字,在十月事件中死亡人數是200人,受傷逾千人。最后官方的數據是157人,受傷384人。
1993年紀念地
“十月事件”平息之后,白宮以及戰事激烈的白宮前面、左側扇面都修繕一新,只是在白宮后面的“德魯日尼克夫斯卡亞”街邊草坪上,那塊也曾經發生過“巷戰”的地方,漸漸成為“十月事件”的紀念地。每年的十月,這里便聚集起一些人,述說著、議論著那一次的“白的宮,黑的煙,紅的血”。
今年是炮打白宮的20周年,網上早有各方的回溯,在10月4日這個日子里,莫斯科白宮一帶的氣氛自然緊張起來了。果然,一走出克拉斯諾普列斯寧斯卡亞(Краснопресненская)地鐵站,就立刻感覺到莫斯科警方的“高度重視”。通向“十月事件”紀念地的路口,已經攔起了柵欄,豎起了兩個安檢通道。正當我戰戰兢兢走向那里的時候,身后傳來沉重的、密集的馬達聲,回頭觀望,只見一輛警車在前面引導,一溜軍事卡車在后面緊隨。這個特別車隊緩緩駛向紀念地,讓行人不得不注目而望。
白宮后面的“德魯日尼克夫斯卡亞”街,是一條不很大的街道,這個名字是“義勇軍”的意思,是為了紀念1905年俄國革命中莫斯科涌現出來的“戰斗義勇軍”。如今這塊街邊草坪被稱為“1993紀念地”。資料顯示,這塊“紀念領地”在1993年就已經開辟了。紀念地有一個7、8米見方的“紀念碑”,那是一堆從白宮清除的旗桿、消防梯、鐵絲網、廢鋼筋,可以稱之為“行為主義藝術”。我看到一隊老兵正在這里集會,訴說著對20年前事件的態度。
在路邊,豎立起一道很醒目的“1993年紀念地”大幅紀念牌,上面永久性粘貼著10月4日為捍衛俄羅斯最高蘇維埃而倒下的人們。有婦女,有老人,更多的是17、18歲的年輕人。
然而,就在不遠的地方,也豎立著一個小小的“教堂”,一個東正教的神父正在為死難者做安魂祈禱,一個小牌子寫道:此地,1993年10月13日,為捍衛蘇維埃大廈的無辜死難者舉行了第一次安魂祈禱。
然而,最奇怪的是,在這里,有人發給我一份傳單,內容是號召人們參加將要在11月4日“民族統一日”舉行的“沙皇羅曼諾夫皇族400年”的紀念游行。一時間,蘇維埃、1905年革命、東正教、帝俄沙皇纏繞在一起,讓我覺得今日俄羅斯依然是一百年來擰成的一團亂麻。不過,請注意,這種多聲部的雜響也有幾點意味:1、亂麻中的各種頭緒,在當今的俄羅斯首都政治舞臺上,可以公然地、自由地拋頭露面。2、俄羅斯的大眾媒體和網絡空間也都在自由地、公開地展示各種頭緒的態度,并不以亂為亂。3、普京和他的執政黨和他的那些在國家杜馬中吵架的反對黨們以及整個國家機器也都在各種雜響中照常運轉。4、距離最高權利階層十分遙遠的一般大眾階層的生活也在照常運轉,地鐵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地面上來來往往的車流,也牢騷,也怪話,也不滿,也根本不關注1993年事件,各自為各自的個性生活而奔忙。這正像俄羅斯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布洛茨基說的那樣:大多數人都是把“個性的生活看得遠遠高于社會角色之上”,而他本人就是一個在這個個性生活中走得很遠的人,但是,在蘇聯時代,這種“個性的生活”是個罪過,所以他被趕出蘇聯。如今,“個性的生活”,個性的政治選擇,個性的“不”政治選擇,都是當然的狀態。5、從我個人的角度體驗,在10月4日這個敏感日,警察高度重視,但也僅僅以維持正常秩序為界限,各頭緒人物和普通民眾可以自由聚集鼓動異見,就連對我這樣的一個明顯的異樣臉孔也是寬容放行。
這樣的“羅馬廣場”一樣的政治景觀,對于一個來自中國的看客來說,真是饒有興趣。
俄國白宮“羅生門”
俄羅斯新聞社在“十月事件”20年之際,一連串編發了9篇稿件,主編伊里亞·布拉維諾夫撰寫編者按:“1993年十月事件,20年來,從未出現一個明確的定義,好像誰也說不清那年的秋天莫斯科那個事件到底是什么?”,他說:關于1917年十月事件,最初被布爾什維克自己稱為的“十月政變”,然后演變為“偉大的十月社會主義革命”。1991年8月的“8·19”事件,盡管有人不同意,但還是被稱為“政變”。但是,對于“1993年十月事件”,沒有人稱它是“憲政改革”,雖然在技術上,這個名稱是真實的。憲法成了所有人使用的詞匯,是所有人都想利用的武器。言外之意,誰違憲,誰捍衛憲法,“混淆不堪”。
俄羅斯私營電視臺“雨點”的編導們的確具有高人一籌的新聞處理才華,他們以“1993年紀念地”為舞臺,做了一期關于“1993年十月事件”的專題節目。節目開始,4個20歲的年輕人激烈爭論,對他們剛剛出生的那一年的事件各執一詞,幾欲“戰爭”,于是他們決定直接詢問當事人。但是,采訪之后,年輕人獲得的印象卻是一場“羅生門”。根據各方的言辭,他們覺得1993年十月事件幾乎像是在“不同國家,不同時代”發生的故事。
這個電視臺因為受眾廣大,所以很有能量,專題片所采訪的人物都是當年的主要參與者。
在“1993年紀念地”現場出鏡的“主角”,是今日莫斯科作家協會主席,他當年是俄羅斯聯邦總統辦公廳主任謝爾蓋·費拉托夫,自然屬于葉利欽一側的“克里姆林宮總統派”。
現場出鏡的,還有現任全俄軍官聯盟中央委員會主席團副主席的斯坦尼斯拉夫·尼古拉耶維奇·捷列霍夫,他當年是“軍官聯盟”主席,在1993年十月事件中,他被最高蘇維埃任命為國防部長助手,而這個國防部長正是白宮里面的人民代表大會在“火線”上選出的。那年的10月24日,他帶領武裝人員包圍獨聯體總部,隨后被逮捕。這是引發克里姆林宮采取軍事行動的理由之一。后來國家杜馬“1993年9月21日至10月5日事件調查委員會”宣布,捷列霍夫參與的襲擊獨聯體總部的事實成立。他自然是白宮陣地的捍衛者,在電視節目里,他手扶那個戰斗殘骸組成的紀念碑,聲討葉利欽犯下的罪行。
電視中“白宮派”還有阿爾伯特·米哈伊洛維奇·馬卡肖夫,蘇聯上校,1989年人民代表,1991年成為蘇聯共產黨中央委員,1993年十月事件中,他被任命為副國防部長,隨后被捕。現在馬卡肖夫已經75歲,依然是活躍的反政府派領袖。請他出鏡是作為共產黨的代表。當年,新成立的幾派共產黨是白宮的主要力量。
伊利亞·弗拉基米羅維奇·康斯坦丁諾夫,人民代表,俄羅斯聯邦最高蘇維埃成員(1990-1993)。直到2009年是公民社會發展與地方自治研究員部門主任。是當今反對派總聯盟成員。
魯斯蘭·伊姆拉諾維奇·哈斯布拉托夫,車臣人,俄國科學院院士,此人是“白宮派”的領袖人物。1991年10月,接替葉利欽擔任俄羅斯聯邦最高蘇維埃主席一職,之后與葉利欽分歧,然后決裂,以白宮為據點與克里姆林宮對陣。在白宮被斷電的情況下,他領導最高蘇維埃的成員們點著蠟燭“繼續戰斗”。如今他是俄羅斯經濟科學院世界經濟研究所所長。
電視還采訪了亞歷山大·弗拉基米羅維奇·魯茨科伊,此人是“白宮派”另一個領袖,1993年莫斯科十月事件中,葉利欽宣布解散最高蘇維埃,而最高蘇維埃則反過來宣布解除葉利欽總統一職,并任命魯茨科伊為代總統。最終,白宮派在武裝沖突中敗北,魯茨科伊也被捕。出獄后,又重返政治,曾在1996年成功競選為庫爾茨克州州長。如今是調查委員會社會委員會成員。
克里姆林宮派有謝爾蓋·斯坦克維奇,1993年葉利欽總統的政治顧問。如今是獨立黨派的政治家。另一位是格奧爾基·薩塔羅夫,葉利欽曾稱此人為克里姆林宮的“大腦”。現在是科學民主研究基金會主席。
在歷史長河中,1993年十月事件中的“主角”們也許依然是滄海一粟,即使在現在的歷史教科書中,這一事件也只有兩個代表人物,一個是克里姆林宮的總統葉利欽,另一個是白宮事件中推選的總統魯茨科伊。其他“大腦”也好,“指揮”也好,只有在專史中才能找到他們的身影。我在此羅列他們的名字和身份,主要是想提請注意:俄羅斯當代政治史這一“自我炮擊”事件的“主角”們,有一個迥異于蘇聯時代政治家被肉體消滅的命運,他們的命運甚至帶有很大的喜劇性。
作為克林姆林宮派的主角,當今自然占據很好的位置,依然活躍在俄羅斯政治生活中,并且發揮著很大的影響力。但是,他們不是“當權派”。
作為被炮擊的主角們,他們當年從白宮魚貫而出,立刻被投進大巴車,然后被送往監獄,然后被判刑。但是,只是4個月后,1994年2月,葉利欽政府對所有十月事件的在押犯宣布大赦。這是不是有意“迅速”淡化炮擊白宮的黑色陰影呢?
這些白宮派政治家很快重返政治,在俄羅斯各級選舉中頻頻獲勝,很多人重返國家杜馬。他們當然也不可能成為“當權派”,比如魯茨科伊在競選國家杜馬的時候,被當地法院宣布財產來歷不明,從而被取消參選資格。但是,他們依然可以自由地拋頭露面。這里是不是顯示了當代政治既不愿意背負歷史包袱,又不愿意忘記歷史的意味呢?
或許還存在一個可能性:當葉利欽讓出總統職位之后,兩方面的主角都還活躍,但是都“離開”了核心。那么,葉利欽選定普京作為接班人,把總統職位讓給一個與1993年十月事件沒有太多瓜葛的人,這是不是有意避開1993年事件的血色呢。而葉利欽本人則永遠和白宮黑煙捆綁在一起了。
免責聲明: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與鳳凰網無關。其原創性以及文中陳述文字和內容未經本站證實,對本文以及其中全部或者部分內容、文字的真實性、完整性、及時性本站不作任何保證或承諾,請讀者僅作參考,并請自行核實相關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