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到的救贖

2010年07月06日 22:24東方企業家【大中小】【打印】共有評論0條

文：朱航飛

人們清晰地記得，英國石油公司CEO唐熙華(Tony Hayward) 在5月中旬聲稱“墨西哥灣是一片很大的海，泄漏的石油和我們注入的化油劑相比，對整個海水總量而言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彼f，“英國石油公司將‘鎖定’ 這場災難，唯一的疑問就是什么時候。”

但自那以來，回答英國石油公司這個“唯一的問題”的，只有憤怒、詛咒和那片泛著油光、已經和五大湖區中伊利湖大小相仿、并仍在一天天擴大中的黑色海域。

當六月的第一個周末，路易斯安那州墨西哥灣沿岸的漁民、旅游業者以及房地產商等來英國石油公司最新的“滅頂法”未能阻止石油繼續外瀉的消息之后，他們明白4月20日發生在自己家門口的“深水地平線”(Deepwater Horizon)鉆井平臺爆炸，正從一次偶然性的事故演變為一場空前的劫難。

更糟糕的是，來自不同學術機構的研究者分別取樣，卻根據錄像圖片和水樣分析得出了相同的結論——墨西哥灣5000英尺以下出現了巨大的油柱?！拔覀儼l現了一條長22英里、寬6 英里、深1000英尺的油柱?！蹦戏鹆_里達大學的報告說。

但唐熙華在5月30日視察英國石油公司工作平臺、會見清理油污的工人時卻表示，“石油都在表面，沒有什么油柱?！?

這不由讓人又想起漏油事件之初唐熙華對整個事態輕描淡寫，而對每次使用堵漏新辦法時都非常樂觀。在那個時候，英國石油公司表示不需要專家介入測算漏油量，因為這“無助于控制災難蔓延。”

英國石油公司只是雇用了海洋鉆探泄漏事故處理機構的4條能夠撇去水面油污的專業船和2架噴灑油污分散劑的飛機來處理海面污染，而且把所有責任都推給鉆井平臺的擁有者Transocean。剩下的事情，就是一直“保持低調”。

但隨著事態的惡化，唐熙華5月初開始走向前臺，承認公司在“初期犯了幾個小的錯誤”，直到5月中旬，他才改口稱英國石油公司對漏油事件“絕對負有責任”。

唐熙華在5月13日的一次媒體訪談中承認，“公司其實沒有阻止石油泄漏的相關技術，事后才明白應該對此類緊急事故做更充分的準備。”

這一表態實在令人吃驚。作為世界上最大的深水石油鉆探公司，它竟然對阻止深水石油泄漏如此黔驢技窮。

而隨后，英國石油公司更是一次次用實際行動證明了，自己在“堵油”上的能力，要遠遜于在海底鉆孔打油的本事。

最初，英國石油公司使用了大型鋼筋水泥罩來堵住漏油——失敗。于是它又試圖使用一個更小的、更能切合漏洞的“大禮帽”來完成這一任務——再度失敗。然后，它祭出了“滅頂法”，唐熙華曾聲稱這一方法成功率達“60%到70%”——又一次失敗。直到英國石油公司最新的一個招數——“蓋帽法”(LMRP Cap)——它的工程師們將遙控8艘遠程遙控潛水艇下潛到了海床附近，試圖關閉本來應該堵住漏油的失靈的防噴器，并將漏油控制在大罩內。

這一幕，看上去就像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NASA)，在休斯敦的一間控制室里，工程師與管理人員凝視著監控器，看著遙遠地區的遙控飛船嘗試完成它的豐功偉績。但就算我們再次聽到工程師們的驚呼——“休斯敦，我們又遇到麻煩了！”——這一點兒也不讓人意外。

“現在看來，要么他非常愚蠢，要么就是不誠實——但可以肯定的是，不值得信任?！薄度A盛頓郵報》記者、 2009年普利策新聞獎的尤金•魯濱遜在《是時候給英國石油公司的CEO一腳了》中寫道。

當我們從照片上再次看到熊熊的烈火把龐大的鉆井平臺吞沒時——即使是在兩個月后——也沒人能回答在那個時刻究竟發生了什么。但很多人心里清楚，這件事是早晚都要發生的。

一直以來，英國石油公司都被視為是最出類拔萃的勘探專家。它曾率先在英國北海地區進行深水鉆探，而深水鉆探也一直排在其優先任務清單上的第一位。在它截至2015年的42個新項目規劃中，有11個在墨西哥灣地區。

但從美國外大陸架下采掘石油，需要極為豐富的專業技能。去年夏天，深水地平線鉆井平臺為英國石油公司在休斯敦東南約250英里處的Tiber油田鉆了一口油井，該油井的深度為水深3000多米，外加海床下勘探深度10000多米——換言之，比珠穆朗瑪峰還高了4000多米。

英國石油公司這么做當然不是為了好玩兒。自上個世紀70年代西方大型石油公司被趕出中東以來，全球77%的石油儲量完全被沙特阿拉伯國家石油公司(Saudi Aramco)、伊朗國家石油公司(National Iranian Oil Company)等政府企業所控制。從那以后，西方石油公司就開始在環境惡劣的區域開采石油與天然氣。

與此同時，美國對能源獨立越來越強烈的渴望，開始推動它逐漸放松海底石油鉆探的環境限制。去年9 月，英國石油公司在墨西哥灣又發現了一處儲量超過30億桶原油的超級油田后，其勘探與生產部門主管安迪•英格利斯(Andy Inglis)對媒體說，“各石油公司都高度重視在美國的生產，因為美國的財政和監管框架比多數資源豐富的國家都更具吸引力。”

而美國總統奧巴馬也在今年3月對近岸石油開采予以了支持——英國石油公司之所以去深水，是因為奧巴馬想要它去那里。石油咨詢公司道格拉斯-威斯特伍德(Douglas-Westwood)的主管斯蒂夫•羅伯遜(Steve Robertson)表示，“在地上鉆洞是國有石油公司的特權。大型西方石油公司需要深水開發，美國也需要。它們沒有其它地方可以去?！?

但一個暗淡的現實是，不管誰犯了原罪，無法抑制、源源不斷的原油泄漏對誰來說都不是什么好事。

盡管唐熙華自接任英國石油公司CEO一職以來，在過去三年里一直試圖將該公司從一臺缺乏運營紀律的浮華的交易機器，轉型為將安全置于首位的公司，但這看上去就像和航天項目一樣，每隔一段時間便容易出現令人驚駭的控制失靈。

在距離“深水地平線”不算太遠的地方，平靜的海面上還聳立著一座英國石油公司名為“雷馬”(Thunder Horse)的鉆井平臺。這是一個足球場大小、價值50億美元的龐然大物，上面有300名工作人員，每日出油25萬桶。簡介上寫道：“關于雷馬所有的東西，都已達到或超越近海石油鉆探業的經驗極限?！薄@曾經聽上去令人印象深刻的高科技，如今聽來卻甚是恐怖。

夏季的颶風，曾讓路易斯安那州新奧爾良的居民們見識過其猙獰的面孔。如今，它又多了一排森森的利齒——那些黑紅色泛著泡沫、在海面上隨波漂蕩的石油。

為清理這些石油，英國石油公司到目前為止已經付出了超過14.3億美元，而它還在以每天至少1000萬美元的速度淌著鮮血。

按照瑞士信貸銀行的估算，整個墨西哥灣的清污工作將耗費英國石油公司230億美元；另外，為補償對當地漁業和旅游業損失，它可能還需支出額外的140多億美元。兩者相加，將可能達到400億美元。

如果能分期付款，這400億美元應該不會有太大問題。作為2009年“財富500強”排名第四的老牌石油巨頭，它去年的利潤高達170億美元；今年第一季度它的凈利更是同比翻了一番，達到56億美元。用《紐約時報》的話來說，“真好比是一臺印鈔機。”“我們擁有足夠的現金流，過去幾個季度的盈利能力使我們能對墨西哥灣的行動負起全部的責任”，唐熙華在5 月曾這么對媒體說。

“負起全部的責任”？是的，根據美國法律，作為石油的所有者它也必須這么做。但在美國石油問題專家羅伯特•布賴斯(Robert Bryce)看來，如果漏油事件不能盡快平息，英國石油公司恐怕很快將會“透出死亡的氣息”。

按照美國《清潔水法案》的規定，美國環保署可以向在美國聯邦水域內造成石油泄漏肇事的責任方提起罰金訴訟。石油泄漏的基本罰款標準是每桶1100 美元。但如果是因為嚴重疏忽而造成的石油泄漏，聯邦法庭最高可以將罰款標準提高到每桶4300美元。更糟糕的是，國會正著手修訂法律，計劃把賠償上限從7500萬美元大幅提高至100億美元或者干脆“上不封頂”。“英國石油公司如果對國會可能通過的提高賠償金額上限法案提起上訴，政府有把握勝訴”，美國司法部副部長托馬斯•佩雷利(Thomas Perrelli)在出席參議院能源和自然資源委員會的聽證會上這么說。

佩雷利的話音剛落，美國地質調查局主席就在6 月10日表示，在6月初英國石油公司部分遏制住油井泄漏之前，每天的原油泄漏量大約在2萬至4萬桶之間。而BP此前的估算只有5000桶左右。重新計算漏油量對英國石油公司的打擊是致命的——即使按照最少的2萬桶計算，它所面臨的聯邦賠款就將達到每天8600萬美元！曾于2000至2007年任職美國司法部環境法律專家的密歇根大學教授戴維•烏爾曼(David Uhlmann)這么對媒體表示，“如果政府開始對英國石油公司提起刑事訴訟，可能涉及的金額將會是處理漏油費用的兩倍以上?！薄质穷~外的460億美元！這么算下來，英國石油公司贖罪的總金額便將直逼一千億美元！

“我們究竟做了什么要遭到這樣的懲罰？”唐熙華最近曾這么跟部下說，“不能因為我們資金實力最為雄厚，就被當成‘洗劫’的對象!”

但國會山和白宮要找到一個政治替罪羊恐怕是必須的。奧巴馬在視察墨西哥灣沿岸地區的時候發誓， “我知道該把誰狠狠地揍一頓”。很快，白宮新聞秘書羅伯特•吉布斯(Robert Gibbs) 6月10日對媒體說， “白宮正計劃向英國石油公司開出一張6900萬美元的賬單，用于支付迄今為止產生的與政府應對和清理墨西哥灣泄漏原油相關的所有成本?！?

事實上，自英國石油公司與美國政府展開合作清污工作以來，雙方的敵對情緒就在不斷上升。6月10 日，美國政府處理漏油事件的核心人物──美國海岸警衛隊(U.S. Coast Guard)司令薩德•艾倫(Thad Allen) 要求英國石油公司提供更多細節，以說明它將如何滿足受漏油事件影響的個人及公司提出的損失索賠。同一天，美國內政部長肯•薩拉查(Ken Salazar)表示，因為此前聯邦政府下達了6個月的深水區鉆探禁令，英國石油公司應向因禁令而失去工作的石油服務工人支付數百萬美元的工資。

但對于英國石油公司來說，一個更長遠的問題則是，名譽受損將會對其在美未來業務的發展有何種影響？據媒體報道，白宮律師已經開始了考慮是否會動用災難授權令(Disaster Warrant)，來禁止該公司在未來參與任何聯邦合同或從在美國境內從事石油租賃的業務。

英國石油公司在這一問題上并非沒有先例。2005 年，它在得克薩斯州的一家煉油廠因發生爆炸事故被禁止與聯邦政府簽訂任何合同；它在阿拉斯加的一家工廠也因在2006年發生石油泄漏事件而于次年被施以類似禁令。

不過這些都是地區性的工廠，如果墨西哥灣的鉆井平臺果真獲得如此判決，對于英國石油公司的在美業務而言將是滅頂之災——它目前是美國國防部最大的燃料供應商，占到整個供給的12%，每年與五角大樓簽有高達22億美元的合同；同時也是目前授權在墨西哥灣聯邦水域進行石油開采的最大一家公司。

那么，它會破產嗎?

自漏油事件開始后的七周時間里，英國石油公司的股價下挫了將近一半，市值蒸發了820億美元左右。僅僅在6月9日一天，其股價就暴跌近16%。

美國政府的嚴厲批評令投資者感到不安，市場流言和業內議論也增加了英國石油公司申請破產保護的可能性。但許多債務重組專家認為，從目前的情況來看，它還“罪不至死”。

《金融時報》說，英國石油公司的資產負債表狀況良好，如果壓力升級，它的一個早期選擇很可能就是減少分紅。而接受收購，是最極端的措施。

那么誰會收購它呢？盡管股價已經下挫近一半，這讓收購英國石油公司一下子成為所有石油巨頭最誘人的收購目標，但誰會愿意去買下一家正面臨無可估量的責任和訴訟的公司呢？中國公司被人放到了這個名單的最前面。

6月10日，渣打銀行在一份研究報告中指出， “我們做了很多中石油收購英國石油公司的設想方案。雙方資產不存在重合之處，中石油可以花不到7美元一桶的價格購買英國石油公司的石油庫存，這交易是非常劃算的。英國石油公司的產量可以滿足中國三分之一的石油進口。”

但姑且不論這樣的建議有多少忽悠的成分，也不論在政治上的巨大阻力，一些銀行家都認為直接收購是不太可能的。

更何況，對任何潛在的并購者而言，曾經寬松的美國的石油監管法則正在被改寫。

現在，隨著一個總統委員對整個漏油事故展開調查，現有的一個對批準鉆探新深水油井的禁令將再延長6個月，計劃中對阿拉斯加海域的勘探也將被擱置。同時，奧巴馬還取消了墨西哥灣和弗吉尼亞海域的租賃銷售業務，并下令全面暫停位于墨西哥灣的33座深海鉆井平臺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