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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居住改變生活”,還是“生活改變居住”?乍看這個“雞蛋與雞”的宏大句式,很難相信它不是一則無中生有的偽問題。若用唯物主義定理來推導,當然得是“生活改變居住”才對——如果你把“生活”的涵義劃定在整個社會的尺度上。可一旦回到我們每一芥子的微觀世界,這話恐怕就得倒過來了:具體的居住方式真會決定你的民生大計,前兒才貸款買了套三居室,今天你膽敢隨便炒了老板的魷魚么?非但是你,只怕連你的太太以后上班時間里也不好如前一樣大肆QQ個沒完了吧!
據阿多諾說,住房就是拿小恩小惠來買員工對資本主義制度的忠心不貳。嘻,豈獨資本主義然,賴大他們家的園子不也很可觀?
要你肯貸款買房子,其實卻琢磨著怎么才能買了你的心,這“陰謀論”聽來詭異,且躲都躲不干凈。二環三環四環路的邊上,樓頂的廣告牌個頂個兒的氣派漂亮,教育著你什么叫做成功,什么叫做華貴,什么叫做高尚;暢銷書也在告誡你人分“窮爸爸富爸爸”,你敢在心底掃清了豪宅志向?
在眼下飛速建設的時代里,把握專業技術的建筑師忽然變成了高等白領,難免要和人人皆有的上述宏偉志向聯起手來,誰能和飯碗過不去啊。無論在哪朝哪國,這種裉節兒上建筑師只負責“推波助瀾”不管批評,已是個成例。要跳出如來掌心,就意味著要跳離這拍岸的經濟浪,誤了弄潮倒還在其次,苦的是會被大浪拍在了海床上也未可知。于是,建筑師成了住房狂熱的共謀,別指望俺們對商業開發說出個不字,普通人家便只好將就著了,管你爽不爽。
除非——除非哪個覺得不爽的人自己會蓋房子?
要養家糊口就得做個城里人,向城市活動的中心處扎,這理兒連山民都知道。可是多米尼克·斯蒂文斯夫婦幾年前卻搬出了都柏林梅里翁廣場邊上的公寓,住到利特里姆郡的村子里去了。據說,位處愛爾蘭西北部的利特里姆郡在整個歐共體境內是不動產最便宜的地方,換算成我們習慣的說法,那兒就準是最深的深山,鳥不生蛋的荒僻之地。而斯蒂文斯老兄還就是深情謳歌著此地的“鄉村愛爾蘭”風情,土地被湖水分成小塊小塊的,蔥蘢地綠著樹籬,凌亂點滿了草坡的是山楂樹、李樹、櫻桃樹、橡樹、楓樹、榿樹、花楸、岑樹——實話告訴你,這些樹本人根本認不全,他是何等樣一個老農民才能定得下心來住在這樹叢里啊?
除了在老家愛爾蘭以外,多米尼克·斯蒂文斯一點兒也不出名,但他可不是沒見過世面。1989年從都柏林大學以一等榮譽成績拿到建筑學的學位以后,因為看中了柏林在建筑界是個時髦地,斯蒂文斯跑到那兒去跟著德國建筑師Stegelmann干了6年。1995年,他回到都柏林開辦了自己的事務所,單槍匹馬地操練起來。4年以后,他帶著妻兒離開了首都,花1萬多美元買下5英畝地,靠村民幫工新蓋起一座號稱“可以完全降解”的農舍住了下來。從2002年到2004年,他連續3年獲得了愛爾蘭建筑師協會獎,其中比較“新派”的一個設計是2004年做的“中間住宅”。
提起“中間”,通常容易聯想得到的是“過渡”,這倒和建筑師的原意相去不遠。但你若以為“過渡”的意思是說,現在沒轍了先住進小茅屋里過渡一段時日,“釵于匣中待時飛”,那可大誤了。現代主義建筑主張在平面上做成明確的功能分區,各部功能之間的連接部分最好是盡量緊湊的交通空間,這就是“過渡”。既然現代主義以儉樸為旗號,“過渡空間”當然不可靡費,誰敢空出一大片莫名其妙的面積就無異于犯罪,比亂用裝飾的罪惡程度不遑多讓。偏生斯蒂文斯不吃這一套,他設計的這座房子,恰恰是以過渡空間為出發點,圍繞著過渡空間來組織的。“中間住宅”坐落在小村巴利納摩的一片緩坡湖岸上,繞著湖畔的樹梢頭露出了幾家鄰居遠遠的灰色屋頂,沿湖岸一路行來,斜插在農田間有一條不起眼的碎石碴子路,領你走近了清清秀秀一小組灰白配色的小房子,錯落隨意高下不羈,好像是個宗族漸次繁衍出的微型村落般。
如果你不著急走進屋里去,先圍著這一組房子前后左右地打量一番,越發會以為這是一個家族聚居的地方。建筑的體量斷成了5小塊各自曳尾而去離心離德的,無論哪兩塊體量之間都沒有搭接的意思,也不相互照應。它們橫七豎八地斜斜散開,其間脫線的空當多是用落地的玻璃幕隨手牽一牽,但求都圍成了室內,并不打算捏合出完整的一件獨石雕。非但如此,建筑師更在空當部分的屋頂上植出茵茵草皮,與身后的草坡連成一體,故意強化各個體塊間相互剝離脫落的印象。全部的匠心似乎止此而已,審視它的造型和細部,觸目唯見庸凡粗陋,至多干凈罷了,找不到一絲肯向著“藝術品”水準努力的跡象,不由得惋惜它浪費了漂亮地段,回想起理查德·邁耶做的道格拉斯別墅,那也是臨著大好湖水坐在斜坡上,精工細作的雕鏤功夫明明早就是個模范了,怎么斯蒂文斯不知道這先例么?
細細點數住在“中間住宅”里的一家人,會發現他們是最典型不過的核心家庭:一對夫妻,兩個孩子。除了甩在稍遠角落里的一間小棚屋以外,整座房子顯眼的四大體塊正是“中間住宅”功能明確的4個分區:各人的臥室、廚房餐廳、書房、工作室,每塊的存在和出現都很理直氣壯。這些由功能撐腰的體塊一律都是白墻、灰瓦、斜坡屋頂,用利落的直線切割出多變的造型角度,既錯落又和諧的形象,確是當代人的明快氣度。不過,4塊碎房子夾著的那片綠草屋頂的“中間”地帶又是做什么的呢?斯蒂文斯不但把這些功能分區拽散了,而且還很尊重地勢條件地把它們分別扔在了不同的標高上,靠著它們各自不同的朝向和起落,讓每間房間都可以看得見湖景,這就決定了“中間”的聯結必須足夠松才行。從外表看那么多的層次,反映在室內空間就成了高低不一的各個活動平臺,依著湖岸的坡度,最高處做臥室的那一段比起最低處的書房幾乎高出了整整一層,其實每段體塊都只是單層,并沒有重疊的二層空間。所以說,在這屋里上上下下走著的都該叫做臺階,樓梯是沒有的。既然“中間”部分是被其他的正經空間擠成的剩余殘料,而且要拉攏著所有各個體塊,順理成章的,它的標高就依了腳底下的湖岸取了中間值,跟其他任何一段之間都有高差,連不成更大的活動平臺。好在這一片四面都被房子夾著的縫隙還通向落地的玻璃幕,顯得四處透風,倒是抻出了一片明亮寬敞的空地,可以拿來當個家庭起居的匯聚點。然而建筑師自己卻說,這是一片不限定功能的空間,為主人留出了無盡變動的自由度。
掂掇這“中間住宅”,著實讓人心生疑竇——參考一下architecture和building的定義陳案,“中間住宅”幾乎配不上“建筑”的稱號,只不過是實用的“房子”。它的外觀、內部空間、結構、材料,沒有一項是普通村民做不出來的樣子,完全沒有展示出建筑師的藝術造詣、創新才華。更有甚者,里面就找不到幾個墻角是直角邊,無處不在的歪斜關系讓主人連家具都不好擺,這可連使用功能都不顧了!它憑什么得獎呢,難道愛爾蘭的建筑水平就這么差勁?
斯蒂文斯炫耀他的房子時,先是閑閑地講了通細事:愛爾蘭氣候溫和,這一帶鄉下的鄰居們可以整日四門大敞,冷天里多套一件毛衣便是。倒是許多時髦人住進了從美國學來的空調廊式平房以后,門窗緊閉隨即得上了哮喘。這個細節對他而言,大概就象征著“美國”那種緊張的城市生活方式對人的荼毒。復雜、時新的建筑技術會過度控制人們的行為舉止,讓人在不熟悉、不能獨立控制的環境里束手無策地盼望著專家的拯救,為此還得承擔昂貴的費用。斯蒂文斯覺得,掙一筆大錢去買豪宅,夫妻兩個都綁在還貸這件事上,另外請人來看顧孩子,這是一個傻循環。他自己住進了小村以后,不但繼續做建筑師、在母校教書、養育孩子,而且還躬耕垅畝種著一家人的口糧,這既是一種生活選擇,也是一種宣示。他只想一間接一間用一輩子慢慢蓋出自己的家,一樣是傳給孩子的好家產。順便告訴你哦,他的夫人可是藝術家而兼巴黎人,絕非沒的混了只得憋在鄉下。如果有人寧愿選擇不“成功”、不“進取”,選擇一種低技術慢節奏的生活的話,容他有機會得遂所愿的社會環境,就是一個幸福指數高的社會環境;讓他得遂所愿的建筑,就是一個好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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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林鶴
編輯:
liao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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