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時期的貨幣戰爭：廣東自鑄銀元 影響擴至京滬(圖)

漫畫/梁嘉舜

廣東錢局舊影，貨幣保衛戰就在這里打響。

廣東錢局發行的“伍元”紙鈔正面。

廣東錢局發行的“拾元”紙鈔正面。

一兩百年前外國銀元占據廣州貨幣市場大半壁江山洋務派不甘貨幣發行權旁落

1889年4月，大東門外黃花塘的廣東錢局內，機器轟隆隆響個不停，由兩廣總督張之洞主持鑄造的首批廣東銀元正式開爐投產。當時，廣州的貨幣市場被外國銀元占去了大半壁江山，市面上流通的有西班牙銀元、墨西哥鷹洋，也有英國銀幣、美國銀元，甚至還有印度盧比和安南銀元……種類之多讓人眼花繚亂。外國銀元計量標準，交易時不必時時稱重，大受人們歡迎，身價漸漸高過白銀本身，鑄幣因此也就成了有利可圖的大生意，各國都想來插上一腳，而將中國白銀偷運出海，在境外鑄造成銀幣再走私入境內銷售牟利的外國黑幫也成了一股不小的勢力。以張之洞為首的洋務派自然不甘心將貨幣鑄造權拱手讓與外人，首批廣東銀元的開爐投產，拉開了100多年前一場貨幣戰爭的序幕。

采寫/記者王月華

來勢如潮

計量標準不用稱

外國銀元受歡迎

現在，只要我們不出國門，在日常生活中就很少用得著外幣。然而，在一兩百年前的廣州城里，使用外國銀元是司空見慣的事。不管是買房子買地，或是娶媳婦送彩禮，還是日常購買柴米油鹽，人們大多喜歡使用外國銀元。

據著名學者吳志輝、肖茂盛在《廣州貨幣三百年》一書中的考證，從1802年~1825年，外國銀元在廣州的流通比例高達53.66%，足足占了貨幣市場的半壁江山，而從1898年~1908年，廣州一地外國銀元的進出口總額高達近1億元，以當時一銀元可兌換約0.7兩白銀的慣例來計算，即為7000萬兩白銀（其購買力約相當于人民幣140億元，筆者注），這一數字也已相當驚人了。

市面上這么多外國銀元都是從哪兒來的？這當然與廣州長期“一口通商”的地位有關。大家都知道，在洋人想出用鴉片坑害中國人這個損招之前，我們的對外貿易一直處于順差狀態，當時前來廣州貿易的外國商船，幾乎都是滿載銀幣，以備采購之需，各種外國銀元可以說是如潮水般涌入廣州。

最早流行的是西班牙銀元，被稱為“本洋”。“本洋”多是在西班牙的南美殖民地鑄造的，要知道，西班牙一度能成為歐洲首屈一指的大土豪，就是因為霸占了南美的大量金礦銀礦。“本洋”的確質地精良，在廣州的優勢地位十分明顯。19世紀20年代，墨西哥人把西班牙人打回了老家，開始獨立鑄幣，“本洋”才漸漸衰落。墨西哥鑄造的銀元正面有雄鷹圖案，被稱為“鷹洋”。據學者研究，“鷹洋”先是盛行廣州，之后又風行全國，直到上世紀初，全國流通的“鷹洋”仍有數億元之多。

墨西哥“鷹洋”大受歡迎，英國人看不過眼了，上世紀末本世紀初，他們以東南亞的幾個殖民地為據點，鑄造了數億枚印有女王頭像的銀元，投入中國境內，其中不少流入了廣州。此外，美國人、法國人也不甘寂寞，鑄造了大量銀元，要在這里分一杯羹。

說到人們青睞外國銀元的原因，“方便”二字就足以解釋了。其實，不管哪個國家鑄造的銀元，最初在廣州全當普通白銀使用。十三行的行商接受之前，總是先稱一稱重量，由此也總結出了一枚外國銀幣約重0.7兩的經驗。后來，隨著外國銀元越來越普遍，商人們漸漸也就不再稱重，而是直接以“銀元”為單位進行交易，這就大大節省了交易成本。

當時，市面上通行的貨幣主要是銅錢、銀子和銀元三種，把它們拿出來比一比，銅錢太重，只能用于小額買賣；銀子不但要稱，各種碼子換起來還特麻煩，只有銀元計量標準，一買一賣極其便利，于是，從大宗交易到房屋買賣再到柴米油鹽，外國銀元在廣州人的生活里“步步生根”。

風險重重

走私白銀鑄幣“外國黑幫”賺翻

銀元由于大受市場歡迎，身價總能高過白銀本身，不法洋人為此興奮不已，他們將中國的銀子走私出境，鑄成銀元后再運回中國境內銷售，周而復始，不斷“套利”，用中國人的銀子大賺中國人的錢。

供需決定價格，這是人類經濟生活的第一定理。外國銀元既在廣州大行其道，其身價漸增也在情理之中。其實，就成色而言，外國銀元比不上國內的紋銀。紋銀成色很少有低于9.3成的，而銀元成色多在9成以下，一枚計重0.7兩的外國銀元，所含純銀不過0.6兩多一點。然后，由于市場的歡迎，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銀元的身價總要高過銀兩。19世紀40年代，一枚銀元居然可以兌到0.8兩多的銀子，就算不考慮成色差異，使用銀元還是能撈到不少便宜。

外國銀元本就由白銀鑄成，不過借由機器之力，換了一身標準化的“馬甲”，居然就能升值一成，這一事實讓很多不法洋人發現了一條生財之道，“錢景”之廣闊令其興奮不已。這個辦法說白了很簡單，就是用中國人的銀子賺中國人的錢。他們先用銀元購買大量白銀，然后想盡辦法偷運出境，鑄成銀元后再運入境內銷售，從中不斷“套利”。他們就這樣周而復始，間或還在鑄幣的時候摻點其他金屬，以賺取更多利潤。漸漸地，這些空手套白狼的洋人形成了一股不小的勢力，開始危及廣東的金融安全，用“黑幫”二字稱呼他們，雖是戲言，卻不算太夸張。

廣州一向是“天子南庫”，“外國黑幫”這樣大發不義財，地方大員當然很不爽，指控洋人“以中國之銀鑄成洋錢用入中國，彼則安享其利”之類的奏折不斷遞到北京。此外，貨幣發行本來最能體現政府權威，現在被外國銀元占去大半壁江山，自己不知道吃了多少暗虧，一向主張“師夷長技以制夷”的洋務派也很難坐得住了。在他們眼里，應對之道唯有一個，引進機器，自鑄銀元，把被外國人奪去的地盤搶回來。

用今人的眼光看，自鑄銀元不過是給白銀穿上一件標準化馬甲，說不上有多大難度，但在當時的朝廷眼里，這可是改變祖宗成法的大事，輕易碰不得。所以，雖然兩廣總督林則徐早在1833年就已向朝廷提出“欲抑洋錢，不如官局先鑄銀錢”的建議，其后也有多位大員建言自鑄銀元，朝廷都束之高閣，直到50多年后，清廷已搖搖欲墜，自鑄銀元的事才被兩廣總督張之洞真正提上了日程。

貨幣戰爭

廣東自鑄銀元影響擴至京滬

1889年4月，第一批廣東銀元正式上線開鑄，由于質的精良成色足，廣東銀元不僅在本地大受歡迎，影響還擴展至京滬，打破了外國銀元一統天下的格局。

別人都沒辦成的事，怎么張之洞就辦成了呢？要想深究原因，還得從太平天國運動說起。“天兵天將”轟轟烈烈鬧了十幾年，占據的又是全國最富庶的地方，直接切斷了朝廷的稅源。朝廷對內要平叛，對外要賠款，稅收又大大縮水，簡直窮得連褲子都要穿不上了。清政府實在沒轍了，只好允許各省督撫自設官錢局，籌餉練兵。換言之，貨幣發行權直接下放給各省封疆大吏了。正是這一政策為張之洞自鑄銀元帶來了潛在機遇。

1887年4月，廣東錢局在廣州大東門外黃花塘破土動工，1889年2月落成。錢局使用的鑄幣機器，全從英國采購而來，鍋爐、車床、鋼模、砝碼……一應俱全。1889年4月，錢局開始上線鑄造第一批廣東銀元。

按照張之洞最初的設想，廣東自鑄銀元的成色一定要好過外國銀元，這樣才能贏得老百姓的信任。因此，第一批廣東銀元的重量足有七錢三分（0.73兩），成色也在九成以上，被學者稱為“七三版”銀元。誰知這批銀元入市流通后，很快就被大批奸商收入囊中，回爐熔化后，鑄造成色較低的銀元，重新投入市場，大發其財。身為洋務派先鋒的張之洞豈能容忍奸商這樣玩弄“劣幣驅逐良幣”的伎倆，為了縮小不法奸商的利潤空間，從第二批開始，廣東銀元的重量減至七錢二分（0.72兩），成色也略有下降。

1889年10月，張之洞調任湖廣總督，李鴻章的哥哥李瀚章接任兩廣總督，也接過了鑄造廣東銀元的大旗。之后的十多年間，總督換了多任，但廣東銀元的鑄造從沒停過，先后鑄造了數億枚，入市流通。雖說從第二批開始，廣東銀元的重量與成色都略有縮水，但放到貨幣市場上，還是要稍勝于多數外國銀元，因此很受歡迎，就此打破了外國銀元的壟斷局面。我們在上文也說了，當時各省督撫多有貨幣發行權，比如，張之洞到了武漢又開始大造“湖北版”銀元，各省也在競相鑄造地方銀元。就是在這樣競爭激烈的環境下，廣東銀元不但在粵港大受歡迎，而且還深入江浙腹地，鑄造的輔幣——二角、一角銀毫更因為使用方便，風行滬上，廣東銀元的影響力，由此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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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寬永通寶

泛濫東南沿海

經濟學告訴我們，通貨膨脹固然是個禍害，通貨緊縮也一樣危險。在外國銀元大肆輸入之前，老百姓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銅錢卻時常供給不足。按說，國家既壟斷了鑄錢的特權，就有義務向老百姓提供足夠的貨幣?？设T造銅錢與紙幣發行這一無本買賣完全不同，開礦、買銅、鑄造……哪個環節都要錢，何況重金屬資源的開發會引起無數利益糾葛，造就大批貪官污吏。朝廷既有這種種考慮，市面上銅錢短缺，也在情理之中。

國家鑄錢動力不足，民間就開始學著“自力更生，緩解錢荒”，一個辦法是私鑄，拉一票兄弟上山開礦，自行鑄錢，廣東市面上的私鑄錢，大多來自貴州，流通之多，幾乎到了失控的地步， 連官兵領餉銀，都常會領到摻雜了大量鉛砂的私鑄銅錢。另一個辦法是從國外走私銅錢入境，康熙年間海禁一開，就有商人陸續從日本帶回來當地通用的銅錢——寬永通寶。寬永通寶從1626年開鑄，直到1867年才停止鑄造，是日本通用時間最長的貨幣之一。由于市面上銅錢短少，寬永通寶的使用毫無障礙，再加上它由紅銅鑄成，又小又輕，與國內銅錢一樣使用，能占不少便宜。很快，廣東、浙江等地就出現大批走私寬永通寶入境的不法團伙。雖然朝廷三令五申，但在重利的誘惑下，鋌而走險者比比皆是。除寬永通寶外，來自越南的景興通寶、嘉隆通寶也非常受走私者的青睞，外國制錢在廣東幾成泛濫之勢。1829年初，兩廣總督李鴻濱就憂心忡忡地上了個《請嚴禁外國輕錢流入》的折子，稱夷錢“摻雜行使，十居其六，內地奸民依樣仿鑄，日積日多”，外國制錢給地方官帶來的煩惱，還真不是一般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