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議海普瑞

2010年07月05日 17:53環球企業家【大中小】【打印】共有評論0條

公眾對一個陌生產業的過度誤讀和資本市場的畸形狂熱，讓中國的新晉首富付出了代價

文《環球企業家》記者暴劍光王思遠靳志輝

不管跌蕩如何，中國資本市場再次證明它從未失去繼續制造新的中國首富——新的泡沫神話的能力。

自2008年10月28日A股熬過1664.93的痛苦最低點以來，上證綜指如今已上揚了六成多。作為這一輪上漲大戲的最高潮，5月6日，此前藉藉無名的深圳市海普瑞藥業股份有限公司(002399.SZ)以A股歷史上最高發行價登陸深交所，148元的開盤價在當天最高被炒至188元，其市值幾乎相當于5個同仁堂(600085.SH)，這讓這家公司的創始人李鋰夫婦的身價立刻浮增至504.5億元。“今天起，他們將在中國富豪排行榜上名列第一。”中國年度富豪榜的編制者胡潤說。如此盛況，讓剛剛在去年登上中國首富的王傳福(396億元身價)也黯然失色。

但吊詭之處在于，公眾對這位新的中國首富和其公司基本上一無所知。神奇的財富故事建立在一個叫肝素鈉的產品之上，這個從豬小腸中提取的抗凝血劑，可用于腎透析與多種外科手術，海普瑞的所有利潤幾乎均來源于此。

質疑聲浪迅速洶涌而來。陌生的產業、過高的IPO定價、券商毫不掩飾的熱捧、海普瑞在招股說明書中含混的市場地位描述，讓這位中國新首富的光環有效期只保留了數日。隨之而來的是，一泄如注的股價——截至發稿日(6月28日)，海普瑞收于128.86元，較最高點跌去近1/3；停牌和澄清——5月17日，李鋰出現在澄清說明發布會上，24日，海普瑞因媒體質疑主動停牌1天，并在當晚發布澄清公告。

事件主角的李鋰看起來對這一切有些措手不及。《環球企業家》數次撥打其手機，均無人接聽。在5月6日的海普瑞上市答謝晚宴上，與之相識8年的美國藥物公司CEO孔眾開玩笑地問他做首富有什么感覺，李鋰哈哈一笑，說那些都是紙上財富，不能當真。“你與他聊古典文學、詩詞歌賦，他會很高興；你跟他提財富，他就懶得跟你聊天了。”孔眾告訴《環球企業家》。

海普瑞可能的確被過分高估，但它也的確在其所處的行業里取得了領先。作為全球最大的肝素鈉原料供應商，海普瑞的產品通過其歐美客戶進入了全球最嚴苛的醫藥市場。根據商務部的西藥類產品出口統計，今年第一季度，海普瑞以出口金額1.16億美元排在第一，遠高于其他中國同行，肝素鈉也已成為中國西藥出口排名第一的商品。去年，海普瑞在整個行業的出口比例中高達45.4%。6月18日，海普瑞發布業績預增公告，稱其今年上半年凈利潤同比將增長100%至150%。

如此翻云覆雨般的資本市場洗禮一定讓今年46歲的李鋰記憶深刻。在某種程度上，這也反映了中國自去年重啟IPO以來熱錢對新股的狂熱并未消退，從創業板到中小板均表現出驚人的超高發行市盈率。海普瑞的發行市盈率達到73.27倍，碧水源(300070)更是接近200倍。無論如何，是到了重新審視由創業板引發的這一輪資本市場畸形狂熱的時候了。

擠過窄門

深圳市南山區朗山路21號，海普瑞總部，這個中國新首富的誕生之地毫不起眼。門內是兩幢普通的白色小樓，正面的兩層樓房為生產區，右側的六層樓房為辦公和研發區。外墻剛剛粉刷不久，但遮蓋住的小廣告依然可以隱約透出來。

現在，這里成了漩渦的中心。海普瑞的一位高管透露，李鋰最不能接受的是對海普瑞在肝素鈉提純技術方面的質疑。

“他是一個很老派的人。”潛龍地產副總經理賀承軍作為嘉賓參加了海普瑞的上市答謝晚宴，“致辭時李鋰還是挺激動的，他提到一些諸如‘產業報國’之類的詞，那是十年前大家喜歡用的詞。”源政投資董事長楊向陽認為，李鋰此前過于低調，第一次出現在公眾視野里即是一幅擁有巨額財富的形象，是引來過度質疑的原因之一。楊對李鋰對于肝素鈉技術的掌握以及肝素鈉行業的前景，都做了正面評價。高盛(亞洲)有限責任公司直接投資部董事總經理許明茵告訴《環球企業家》，李鋰是一個很坦誠、平和的科學家，不應該被市場如此打擊。面對輿論質疑，許表示高盛是站在海普瑞這邊的。

而引起最大爭議的，是海普瑞在招股說明書中宣稱自己是“目前國內肝素原料藥行業唯一通過美國FDA認證的企業”。海普瑞在美國市場的合作伙伴美國藥物公司CEO孔眾表示，FDA的確不向原料藥公司頒發證書，但對于進入美國市場的原料藥公司，會進行一個嚴格的認可程序，海普瑞的確是中國唯一通過FDA認可程序的肝素原料藥公司。

對于其他幾家肝素鈉公司也獲得了FDA認證的說法，其中一家公司的一位人士透露，自己所在的公司向美國出口的并非肝素鈉原料藥，而是介于粗品與原料藥之間的產品，行業內通常稱之為精品肝素鈉。海普瑞的招股說明書對于“FDA認證”一詞的釋義，或許足以免責：“FDA認證是指FDA批準食品或藥品進入美國市場的許可程序。”而海普瑞在進入歐洲市場所需的“CEP認證”一詞的釋義中，則清晰地指出獲得了相關證書：“指⋯⋯藥品獲準進入歐洲市場的許可證書”。

贏得“FDA認證”對海普瑞的確意義重大，在2008年初美國爆發“百特事件”之后，海普瑞借機成為美國大劑量標準肝素制劑唯一的原料藥供應商，并由此成為這一領域全球最大的供應商。美國大劑量標準肝素制劑的市場，原本由百特公司(Baxter)占有約50%的份額，其原料藥由美國SPL供應，常州凱普生物化學有限公司則是美國SPL在中國合資公司以及肝素鈉原料的供應商。2008年，美國陸續有1000多人注射肝素鈉后產生重癥不良反應，其中100余人死亡。盡管百特事件至今未有定論，但FDA在美國肝素鈉制劑中檢測出了并不應該含有的多硫酸軟骨素，并確信這些引起不良反應的雜質來自原料。

肝素原本是從狗的肝臟組織中發現的一種物質，所以被命名為肝素。但在后來的研究發現，只有從健康生豬小腸中提取才與人體肝素分子結構一致。而中國的生豬產量約占全球一半，從資源上便成為最合適的供應地。在2006-2008年期間，全球肝素鈉價格暴漲，一個必然的原因是，在通貨膨脹背景下，豬肉價格在此期間的大幅上漲，而豬小腸的漲跌走勢與生豬價格基本一致。而2008年初的百特事件、2009年上半年的甲型H1N1流感病毒，都促使合格的肝素鈉供應商在全球范圍內急劇減少，而上游資源原料藥公司的話語權隨之加大。

淮安麥德森化學有限公司天津業務經理孫勇說，在2008年之前，肝素鈉行業從來沒有人談論過摻假的話題。但在這一年，中國肝素鈉公司中有多家收到了國外藥廠因雜質問題的退貨。

在美國，有人干脆呼吁就此嚴懲中國肝素鈉行業，不再從中國市場進口。作為中國肝素鈉出口第一名的海普瑞此時也受到最大的質疑，中美媒體紛至沓來，美國駐華大使館高級醫藥代表以及駐廣州領事館的工作人員也先后過來詢問。中國醫藥保健品進出口商會綜合部主任許銘當時為了百特事件專門趕赴美國進行談判。“如果中國公司不能證明自己沒問題，中國肝素鈉產業可能就此丟掉美國市場。”許說。

單宇說，在2008年5月的FDA臨床調查中，只有海普瑞的產品質量沒有問題，由此引起了美國人的注意。5月17日，美國衛生和公共服務部部長萊維特、美國FDA局長埃森·巴赫訪華，與李鋰在美國駐華大使館進行會面，其間談到了肝素污染事件，以及海普瑞供應美國市場肝素鈉等。

在FDA更加謹慎和嚴苛的復查中，海普瑞依然以“零缺陷”通過復查。美國APP公司在獲得FDA批準生產全部規格的大劑量標準肝素鈉制劑產品后，與海普瑞簽訂了獨家采購和獨家供貨協議。

FDA的檢查頗為細致。“FDA允許你犯錯，但不可以犯致命的錯誤。”單宇說。FDA檢查員會檢查最近幾年的質量回顧報告，找出其中涉及到的偏差之處，然后詢問造成偏差原因，以及流程中的解決方案。“如果你此前沒有按照標準實施，或者沒有完備的記錄，一定會查得出來。”單宇說。

FDA更在意的是被檢查公司是否撒謊，中國公司被檢查出問題第一反應是做出各種解釋或者干脆試圖蒙騙過去，“FDA有足夠的戳破謊言的能力”。比如某個記錄寫明，某個員工于某個時間使用天平稱了一件物品，如果FDA不相信這個記錄的話，會調出這個人的打卡記錄甚至當天的錄像來核實。

已經成為全球最大肝素鈉原料藥供應商的海普瑞，在全球藥品供應鏈上也初步掌握了定價的話語權。根據2009年1-9月的出口數據統計，海普瑞的出口均價為7016美元/千克，而銷售額排名第2-4位的公司則在4800-5850美元/千克。即便價格略高，海普瑞在中國肝素鈉出口市場份額中依然保持著增長，已經從2007年的20.1%、2008年的28.1%增長至2009年的45.4%。

相比中國同行的追趕，惟一對海普瑞構成挑戰的，可能是人工合成肝素的投產進程。2007年10月，目前擔任江南大學工業生物技術實驗室教授的陳敬華與美國北卡大學教授劉建等人，在全球首次研發出人工合成肝素。陳敬華告訴《環球企業家》，人工肝素最大的優點在于來源穩定、質量可靠、量效關系明確，以及沒有生物污染(病毒和細菌)的風險。“人工肝素一旦上市，將會完全取代提取肝素。”陳敬華說。目前已經有多家制藥公司洽談購買此項專利。不過他表示，由于成本的問題，人工合成肝素距離產業化尚有一定的距離。

“化學”富豪

李鋰的名字由其在中學做化學教師的父親所取。李鋰與妻子李坦在成都科技大學化學系相識，李坦的哥哥單宇亦是北京大學技術物理系放射化學專業畢業。1987年底，單宇第一次見到剛大學畢業的李鋰，他的身份是成都肉聯廠技術員。“李坦給我寫了一封信，說有個叫李鋰的同學來北京出差，讓我幫助聯系一個業務。”海普瑞總經理單宇向《環球企業家》回憶。

李坦在信中并沒有說李鋰是男朋友。“她說他是很老實的人，連一句普通話都說不好。”單宇此時已在中國原子能科學研究院做輻射化學的研究工作。見到李鋰之后，單宇發現，妹妹的這個男朋友的確有研究者的專注，且知識面、眼光都很廣闊，“最后是他把我給聊暈了”。李鋰在成都肉聯廠從技術員做到了生化研究所所長，主要研究成果是膽紅素提純的國家二級標準，但并沒有投入商業化。不過李鋰對肝素鈉的研究時間則更早，在大三期間就已經開始在肝素鈉提純技術實驗室工作，并為此休學兩年。

在同一年的寒假，李坦帶李鋰回安徽阜陽拜見父母。在這次阜陽之行中，李鋰還認識了一個叫楊向陽的人(2008年曾投資聯想移動，詳情請于Gemag.com.cn查閱《幕后楊向陽》一文)。當李鋰在1998年到深圳創辦海普瑞時，楊向陽旗下的源政投資向其投資了600萬元。單宇、李坦與楊向陽的父母皆在阜陽市政府工作，并共同就讀于阜陽一中。“我們就是一撥玩得特別好的小朋友，一共七八個人。”單宇說。1978年單宇考入北大，兩年后楊向陽考入清華大學應用數學系。此前，有媒體曾誤報楊向陽是在李鋰于深圳創業期間才相識，并成為伯樂。

不過，李鋰對于伯樂的說法或許也并不認同。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李鋰南下深圳之時并不缺錢。1992年，李鋰與重慶通達簽訂肝素鈉技術承包合同，先后擔任總工程師、總經理、董事長。李鋰在此賺到了第一桶金。1998年，他與通達的承包合同到期，不再續約。據熟悉李鋰的人確認，彼時他的財富已經超過2000萬元。楊向陽的入股，更多是李鋰看重哥們關系，而不是資金。楊向陽在接受《環球企業家》采訪時，表示自己不想對此做出回應，“隨他們說去吧”。

離開通達的李鋰有意放棄對肝素鈉的研究和經營。“他突然跟我說，已經跟李坦決定要出國了，要來跟我告個別。”單宇說，“我就問他，你的肝素鈉提純水平到底怎么樣，如果像你自己說的那么厲害，出國后你的這些技術就荒廢了。李鋰說，老單，我騙誰還能騙你嗎，技術肯定沒問題。”單宇建議李鋰在沿海開放城市走一圈再做決定。最后，李鋰決定在深圳重新開始研究肝素鈉。

1990年代就在深圳醫藥、投資行業闖蕩的楊向陽，在當地擁有著不錯的資源，這對海普瑞早期發展起到了很大的作用。1991年單宇從中國原子能科學院辭職，直至1998年與李鋰、李坦共同創辦海普瑞，期間一直在楊向陽下屬公司工作。“我在很多場合都說過，‘大陽’于我個人是有恩的。”單宇說，他認為楊向陽是一個人際關系好、能量很大的人，“他很重義氣”。

海普瑞的早期資本運作，是由楊向陽主導的。2000年12月，海普瑞引入王紫翰、利詩源投資和海南磁力線的投資。這三個投資者，李鋰并不熟悉，“都是楊向陽的哥們”。楊向陽告訴《環球企業家》，自己找來這幾個投資者，主要是為了符合創業板對股東的規定。當時中國正在籌劃推出創業板，海普瑞是第一批23家候選企業之一。對于成為創業板候選企業。

然而創業板直到9年后才推出，海普瑞則在10年后的今天選擇登陸中小板。當得知創業板上市無望之后，在2003年6月至2004年4月期間，三家投資者先后退出海普瑞，陸續將股份轉讓給李鋰以及源政投資。

楊向陽則一直到2007年6月才退出海普瑞。對于源政投資退出的原因，海普瑞的解釋是源政調整投資戰略，資金另有他用。楊向陽則不愿詳談。兩個月之后，高盛以490萬美元購買了海普瑞12.5%的股份，海普瑞上市后，這筆投資收益接近200倍。

退出海普瑞讓楊向陽失去了大賺上百億的機會。楊向陽1998年開始陸續向海普瑞投入663萬，將其22.93%的股權轉讓給李鋰時獲得了5797萬元。歷時九年的這筆投資，堪稱平淡。此次股權轉讓，對李鋰與楊向陽來說都不是愉快的事，盡管雙方都表示依然保持聯絡，但關系基礎已不再是當初的哥們感情。海普瑞的上市答謝晚宴，李鋰給楊向陽發了邀請函，但楊并未到場祝賀。楊稱，他那天的確有別的事，另外他也不愿意去湊這個熱鬧，“如果他們有什么事需要我幫忙，即使有什么事我也得推掉趕過去；但是慶祝的事，我去不去就不重要了”。

楊向陽退出之后，海普瑞的實際股東變為李鋰、李坦、單宇三人。2007年8月，趕在高盛入股之前，李鋰將其持有的4%股份以1011.25萬元轉讓給注冊于湖南的應時信息。對此筆股權轉讓，海普瑞解釋說，此前是李鋰代應時信息的擁有者彭長虹從源政投資接盤。同月，李鋰家族擁有的多普樂實業計劃將另一個4%的股權轉讓給飛來石公司，后者由一個名為單群的人100%擁有。單宇告訴《環球企業家》，單群是他的一個朋友，只是姓氏巧合，并無親屬關系。“這4%股權，是海普瑞打算以此作為員工的股權激勵，單群只是代持，后來不符合規定就取消了。”2008年6月，單群將飛來石轉回給李鋰。

在海普瑞與高盛的融資談判過程中，除了負責直投業務、擁有哈佛生物學學士學位的許明茵，還有美國總部的首席生物分析師羅伯特·金(Robert King)。“許明茵對醫藥行業非常熟悉，羅伯特·金也是眾多來海普瑞的分析師、基金經理中真正了解肝素鈉產業鏈的。”單宇說，海普瑞選擇高盛，主要是看重對方的團隊專業、敬業、坦誠。“個別投行，總是想先看你的底牌，然后再亮自己的底牌；高盛就做得很坦然，前期問題解決之后，大家就都直接亮出底牌。”高盛進入之后，海普瑞就開始著手中小企業板上市的籌備。2010年5月6日，當李鋰在深交所敲響上市鐘之時，宣告了他成為中國最擅長利用化學創造財富的人。

在接近李鋰的人看來，巨額財富及其隨之而來的質疑并沒有洗掉他技術狂人的本色。李稱自己的肝素提純技術全球第一——只有在談到這個話題時，他才會表現出極度自負。現在，為了進一步提高提純技術水平，據說李鋰幾乎每天仍在繼續著他的實驗。“你不知道他失敗過多少次，直到現在也不斷地面臨失敗。”單宇告訴《環球企業家》。

(《環球企業家》記者劉建輝、沈霄戈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