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五常:中國地方干部很多非常好是真的拼命為國家做事

2008年12月03日 14:28
來源：環球財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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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沒有見過這么好的制度

——經濟學大師張五常接受本刊總編專訪，縱論中國奇跡和經濟制度

我可以在一個星期內寫一本厚厚的批評中國的書。然而，在有那么多的不利的環境下，中國的高速增長持續了那么久，歷史上從來沒有出現過。中國一定是做了非常對的事情。那是什么呢？這才是真正的問題

不是說世界其他地方沒有地區競爭，但是像中國那樣特別的地區競爭，從來沒有出現過。到2000年，我才肯定縣是地區競爭的主角，本質上等于是公司和公司之間的競爭

長江三角洲是在極端困難的1990年代——從高通貨膨脹急轉為通貨緊縮的年代，超越了起步早十年的珠江三角洲。各種宏觀經濟學都完全無法解釋，西方的宏觀經濟學沒有遇到過這樣過癮的問題

地怎么樣租出去？租什么價錢？建什么東西？都是縣里說了算。我第一次體會到，縣等于是一個公司，科斯理論里面的公司

新勞動法，是從德國、法國搬回來的、抄過來的，他們在本國都搞得那么不成功，為什么要抄過來

平生最重要的文章

向松祚：7月14日～18日，在美國芝加哥大學，新制度經濟學大宗師科斯教授親自主持召開了“中國經濟制度改革三十年國際研討會”，許多國內外學者、企業家和政府官員進行了連續5天的研討。您為會議撰寫了主題論文《中國的經濟制度》。科斯教授稱贊您的論文“極具創造力和啟發力”（VeryPowerful），“完全滿足了他的期望”，蒙代爾教授則說“那是我過去三十年所讀到的關于中國經濟的最具啟發力和最具魅力的論文”。請您介紹一下您寫這篇重要論文的背景。

張五常：別人怎么說，我不知道，也不大關心。因為這篇論文是為一個人寫的，為科斯寫的。

事情是這樣的，快兩年前，科斯告訴我說要搞一個研討會，找些人來談談中國經濟改革的事。那時他96歲了，我以為他只是說說而已，不是真要搞研討會。我就給他回信：“如果你要搞，我可以提供一篇關于中國的經濟制度的文章?！币詾樗皇钦f說而會議多半搞不成，我的文章也不一定真要寫。想不到，很快老人家的助手將會議議程寄過來了，嚇我一跳！除了開場兩小時定好是我的主題論文之外，其他5天會議議程都是空白，其他每個人都只得20分鐘時間，顯然是等著我的文章才決定會議怎么開。我才知道老人家不是說笑的，便去信問他經費怎么辦，需不需要我幫助，老人家回信說完全不需要，說他的基金足夠，那主要是他諾貝爾獎的錢，寧可自己的基金會關門也要開這個會。

我一生欠這個老人家很多，中國也欠這個人很多，他既然橫下心來要搞中國制度的研討會，我無論如何也要幫他到底。就回信說：“我答應你的文章將會是我平生最重要的文章?！鼻昂蟠蠹s一年時間才完工，數易其稿。為了準備這篇論文，我首先寫了一系列文章，“經濟學的缺環”和“從安排角度看經濟缺環”。反復想了好久才開始動筆，不睡覺一口氣寫了三個星期才完成初稿，體重也因此減了五磅。

破解中國制度變革“密碼”

向松祚：國內許多專家認為您的大作破解了中國制度變革的“密碼”，希望全文發表您這篇文章的媒體數不勝數。這篇文章最重要的發現是什么？

張五常：《中國的經濟制度》是我平生學問的總結，我相信將來會有人很重視這篇文章。我的一大幸運，是在中國剛要開始史無前例的經濟改革不久，香港大學邀請我回去任教，科斯熱情地鼓勵我回去，他當時對我說：中國可能會有大變，香港是觀察中國變革的最佳地點。

實際上從1979年開始，我跟進中國的發展，從來沒有間斷過。數之不盡的朋友幫助我。1985年到深圳，1986年到首鋼，后來到溫州、上海、蘇州、昆山，需要資料都是有求必應。中國發展很快，愈到后來愈復雜，也很混亂，要理出中國發展的脈絡不容易。我一直專注于制度的變化，其他好多問題撇開了。

到1997年，我才驚覺到中國經濟制度的重點是地區之間的激烈競爭，其他地方沒有見到過。不是說世界其他地方沒有地區競爭，但是像中國那樣特別的地區競爭，從來沒有出現過。到2000年，我才肯定縣是地區競爭的主角，本質上等于是公司和公司之間的競爭。

為什么縣與縣之間會發展出像公司之間那樣的競爭？直到2004年，有一天深夜睡覺時，突然想到四十多年前，我寫《佃農理論》時批評過的馬歇爾的一個注腳，恍然大悟，徹底解通了中國的經濟制度。中國的經濟制度是一連串的承包合約的組合——整個國家的經濟制度是一個龐大的合約組織。

中國奇跡精彩絕倫

向松祚：您曾經研究過人類歷史上出現過的多次經濟奇跡，譬如美國19世紀下半葉的快速崛起，日本的明治維新，歐洲的興起，二戰之后日本和德國的經濟奇跡，以及亞洲四小龍的騰飛。您也曾經打算以明治維新作為您的博士論文題材。與上述這些經濟奇跡相比，您認為中國三十年經濟奇跡最顯著的特色是什么？

張五常：縣級競爭制度造就了一國的經濟奇跡，世界上從來沒有見到過。中國的發展有兩大奇跡實在過癮，精彩絕倫。

第一大奇跡就是長江三角洲在八九年時間里，超越了珠江三角洲。1992年鄧小平決定開發浦東。我當時大膽推測，未來25年內，長江三角洲將會是世界上聚集財富最多的地區，成為世界上最繁榮的地區。我也沒有想到會這么快，本來是不可能的事卻發生了。長江三角洲是在極端困難的1990年代——從高通貨膨脹急轉為通貨緊縮的年代，超越了起步早十年的珠江三角洲。怎么解釋？各種宏觀經濟學都完全無法解釋，西方的宏觀經濟學沒有遇到過這樣過癮的問題。

第二大奇跡是2000年通貨緊縮結束之后的七年，中國農民的收入增長率每年高達20%，農村勞動力十個有七個轉到工商業去了。大規模的農轉工，日本明治維新出現過，1960年代中國臺灣出現過，1970年代韓國出現過，但與中國相比，從速度、規模和氣勢衡量，都是小巫見大巫，不可以相提并論。中國農民等了幾千年了。我自己請農民工，神州大地到處跑來跑去，隨處都是農民生活改善的標志。你說奇不奇？

怎么解釋這兩大奇跡？沒有一個西方理論可以解釋。我跟進中國制度變化那么多年，知道來龍去脈，也是直到2004年才徹底明白。1990年代中期我到昆山，看到很不尋常的一個情況：200萬美元投資不是很多，但他們搶得厲害。蘇州等好幾個地方都想爭我過去，只要我愿意去，什么條件都可以。這種地區競爭我是第一次看到。

最近的芝加哥科斯會議上，有人說這種競爭制度到處都有。地區招商的確到處都有，但是“搶”這種現象是沒有的。給你地，廠房可以幫你建，外國沒有這種現象。這個現象當然不是我一個人看到，但不去投資是不會看到這種現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