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改革起始地小崗村：謀劃“二次革命”

編者按：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決定中國開始實行的對內改革、對外開放的政策。從此，中國開始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從一個溫飽問題尚未解決的國家，成長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如今，改革開放已40周年，需要去回顧、去總結、去展望的實在太多太多……自今年9月2日起，鳳凰網財經啟陽路4號推出改革開放專題策劃，探尋中國經濟成長密碼，本文是該系列第三篇稿件。

鳳凰網財經啟陽路4號文|楊越欣

“我們分田到戶，每戶戶主簽字蓋章，如以后能干，保證完成每戶的全年上繳和公糧，不再伸手向國家要錢要糧；如不成，我們干部坐牢殺頭也甘心。大家社員也保證，把我們的小孩養活到十八歲。”

1978年11月24日，在一間遠離村子、冰冷破敗的茅草屋里，小崗村的18個農民在寫著這段話的紙上依次按下手印。他們冒著“坐牢殺頭”的危險寫下秘密契約，只是為了不再餓著肚子外出討飯。

此后，實行大包干的小崗村用一年時間就解決了溫飽問題，但卻在此后幾十年的發展中始終未能實現農村現代化。雖然小崗村一直希望引進外來企業增加當地稅收收入，解決一部分剩余勞動力的就業和貧困問題，但結果常以失敗告終。

2018年9月21日，全國政協農業和農村委員會副主任，原農業部副部長陳曉華在2018中國農村改革40年暨中國（小崗）鄉村振興高層論壇上表示，小崗村是土地“兩權分置”的先行者，將土地的承包經營權從集體的所有權中分離出來，是在當時集體所有制條件下做出的重要突破。

而現在小崗村到了思考如何在以往改革的基礎上，進一步實現農村振興的時候，也就是要進行“二次革命”，將土地經營權與承包權相分離，通過適當的集中土地、流轉土地經營權提高競爭力，實現農村的現代化。

一年越過溫飽線

當鳳凰網財經啟陽路4號（ID：qiyanglu4hao）走進小崗村有名的“金昌食府”時，當年也按了手印的嚴金昌正和妻子坐在桌旁休息。如今已有70歲的嚴金昌還很有精氣神，梳著整齊的頭發，一身干部模樣的穿著。

40年前的那個寒冷冬夜，當嚴金昌和其他村民一起按下手印時，他可能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這將如何徹底改變他的一生，不僅使他徹底脫離溫飽，還無意間推動了中國農村改革，成為留在歷史教科書上的人物。

在小崗村出名前，鳳陽縣的文化和歷史標簽是“鳳陽花鼓”、朱元璋的老家。而鳳陽縣的貧窮也因此出名。有民歌唱：“鳳陽本是好地方，自從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賣兒賣女、走投無路的鳳陽人只能“身背花鼓走四方。”

1978年鳳陽地區旱災嚴重，當時的媒體報道：“活著的人沒有見過這樣的大旱”。農田大幅減產已成定局，農民們又將在秋收后成群外出乞討。

雖然在偏遠凋敝的農村還看不到改變的希望，但當時解放思想的春風已經吹起，關于真理標準的討論正在知識分子和理論界熱烈進行，實踐的價值再次被重視。正是實踐證明，分田到戶的“大包干”迅速激發出農民被壓抑多年的生產積極性，小崗村生產隊僅用了一年就獲得大豐收，解決了溫飽問題。

原安徽省委書記盧榮景曾說，鳳陽縣梨園公社小崗生產隊的嚴俊昌、嚴宏昌等18戶農民，在實行包產到組責任制后又改為包產到戶，第一年（1979年）就獲得大豐收，總產量為上年的4倍，第一次向國家貢獻糧食3萬斤、油料2.4萬斤，農民平均收入311元。

小崗村“一年越過溫飽線”的變化自然引起上層領導的注意，而他們的秘密被發現后，大包干不但沒有被否定，反而迅速在整個安徽全面推開。

這一年，中央層面的農村土地政策也出現松動。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審議的《中共中央關于加快農業發展若干問題的決定（草案）》規定“不許分田單干”和“不許包產到戶”。而到了1979年中共十一屆四中全會，正式通過的《決定》把“兩個不許”改成了“不許分田單干”和“不要包產到戶”。

“一個不許、一個不要”，口氣明顯和緩。

1979年6月15日，時任安徽省委書記萬里來到鳳陽，當地的村民都向萬里表示想搞大包干。萬里表態：“批準你們干三五年”。而當時萬里對農民自發大包干的支持，也受到來自中央的批評。

政策走向發生轉變的契機，是1980年5月鄧小平發布的《關于農村政策問題》內部講話。鄧小平在談話中說：“安徽肥西縣絕大多數生產隊搞了包產到戶，增產幅度很大，’鳳陽花鼓’中唱的那個鳳陽縣，絕大多數生產隊搞了大包干，也是一年翻身，改變面貌。”對于當時許多人擔心的大包干會影響集體經濟，鄧小平則表示這種擔心是不必要的，農村工作中的問題還是思想不夠解放。

1982年1月，萬里主持制定、中共中央批準的《全國農村工作會議紀要》，即著名的中共中央1982年一號文件出臺。《文件》第一次以中央文件的形式肯定了聯產計酬、包產到戶、包干到戶“是社會主義集體經濟的生產責任制”，“是社會主義農業經濟的組成部分”。直到2002年8月，《農村土地承包法》頒布才最終對中國實行的農村土地承包經營制度給予法律正名。

二十年沒過富裕坎

和啟陽路4號（ID：qiyanglu4hao）一同來到小崗村的馮欣，看到目前的小崗村感到有些失望。從村頭由費孝通題詞的“鳳陽縣小崗村”牌坊進來，是一條專門鋪就的筆直的柏油馬路，馬路兩旁多是當地村民新建的農家樂，這也是小崗村目前重點發展旅游業的體現。

除了村口的兩三家農家樂，因為老板是當年在茅草房按了紅手印的帶頭人，曾有國家領導人親自參觀，又被媒體反復報道，店面比較講究。其他農家樂大多十分簡易，有的甚至只是蓋好了房子，還未有任何裝修和擺設。

（金昌食府門面）

一位在鳳陽縣城工作的村干部對啟陽路4號（ID：qiyanglu4hao）說，“以前來過小崗村的人，會覺得小崗村越變越好了；但是第一次看到小崗村的人反而會覺得，小崗村就這樣嗎？”

之所以人們會產生這樣的感受，是因為小崗村相比改革開放前的極度貧窮已經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小崗村在之后二三十年的發展中，一直未進行其他大的改革措施，導致小崗村與全國其他地區相比，其實是落后了。

小崗村也因此總被拿來和300多公里外的華西村做比較。人民日報曾報道，2007年小崗村人均純收入達到6000元時，華西村的總資產已超過160億元；2010年小崗村合并周邊兩個行政村時，華西村則納入來周圍20個村莊；小崗村有人口4800人，土地接近萬畝，而華西村有3萬人口，土地4萬5千畝。

雖然小崗村一直希望引進外來企業增加當地稅收收入，解決一部分剩余勞動力的就業和貧困問題，但是結果常以失敗告終。2011年10月，當時的小崗村黨委副書記趙家龍在參加央視一檔節目時曾說，2006年小崗村曾想引進一家面粉廠，但當時入村的快速道路沒有修好，最終面粉廠只能在村外落戶。也曾有幾個企業慕名到小崗村投資考察，但小崗村落后的“交通、供電、供水條件都使企業退縮。”

沈浩是小崗村以往歷任第一黨委書記中最有名的一位。2003年，39歲的沈浩將家人帶回老家安頓好后，獨自一人從安徽省財政廳下派到小崗村工作，6年后他因為過度疲勞導致心臟病突發，在臨時租住的房子內去世。

沈浩生前為小崗村引進企業曾絞盡腦汁。2009年1月，為了迎接加拿大GLG生物科技公司的董事長張勇，沈浩一大早從被窩里把村里領導拉出來，趕到小崗村與明光市交界處的馬路邊等待迎接張勇。

據張勇回憶，當時他走出汽車與等候已久的沈浩握手時，沈浩的手都是冰涼的。沈浩對張勇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歡迎張勇博士來小崗村投資。”沈浩對張勇一行的期待，令當時只是打算考察看看的張勇既意外，又有些感動。在隨后參觀小崗村的過程中，沈浩又用熱情接待打動張勇，三天后張勇就與小崗村簽訂了投資合同。

今年8月清華大學調研組在GLG公司調研后稱，小崗村本身的土質問題、地理位置等其他原因，導致GLG處于虧損的狀態。當地一位村領導也告訴啟陽路4號（ID：qiyanglu4hao），前幾年GLG公司的經營狀態不太理想，近兩年公司因為內部改革，調整發展方向開始處于回升狀態，目前的生產規模相比以前已經縮小許多。

“二次改革”

在全國各地的農村都以小崗村為榜樣，實行包產到戶的家庭聯產承包制時，當時華西村的黨委書記吳仁寶外出考察后反而決定集中用地辦工業。吳仁寶晚年曾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我們這里是發達地區，人多地少，人都去工廠做工了，所以我們是統。還有的地方經濟不發達，農民需要靠土地養活自己，那個時候就要分，走自己的路。”

吳仁寶把所有土地轉讓給村里的30個種田能手，其他人則全部進入引進的企業工作。華西村還讓農民把錢集中起來入股辦企業，實行參股分紅制度。從此華西村走上了依靠發展鄉鎮企業迅速致富的道路。

而包產到戶最徹底的小崗村，雖然在短期內解決了吃飯問題，但也導致當地經濟始終停留在種田賣糧，以第一產業為主的階段。并且，因為勞動力被分散在一塊塊小規模的土地上，集體經濟、工業經濟的發展受到很大限制。

今年9月21日，2018中國農村改革40年暨中國（小崗）鄉村振興高層論壇在安徽鳳陽小崗村舉行。全國政協農業和農村委員會副主任，原農業部副部長陳曉華出席了論壇，并以農村土地“三權分置”作為主題進行了演講。

陳曉華表示，小崗村是土地“兩權分置”的先行者，將土地的承包經營權從集體的所有權中分離出來是在當時集體所有制條件下做出的重要突破。而現在小崗村到了思考如何在以往改革的基礎上，進一步實現農村振興的時候，也就是要對土地制度進行“二次革命”，將土地經營權與承包權相分離，通過適當的集中土地、流轉土地經營權提高競爭力，以實現農村的現代化。

小崗村第一黨委書記李錦柱向啟陽路4號（ID：qiyanglu4hao）介紹，小崗村從2006年開始推行土地流轉，主要的流轉方式包括：社會資本與小崗村進行品牌合作，發展當地特色產業；小崗村種植業、養殖業能手為實現規模化種植養殖自發與其他村民之間流轉土地；以及農戶之間的土地代工。

對于過去十幾年間阻礙小崗村土地流轉的因素，李錦柱認為，從客觀條件來看，各家各戶擁有的土地比較細碎，且土地生產條件較差，制約了土地參與流轉的便利性；另一方面小崗村以“包產到戶”為榮，老一代對自有土地有很強的認同感，因此參與土地流轉制度的積極性不高。

李錦柱說，“受到土地流轉不斷推進的氛圍影響，以及看到土地流轉給農民帶來的實際經濟效益，大家也開始逐漸地認同，目前在小崗村有60%的土地已經實現流轉。”嚴金昌也告訴啟陽路4號（ID：qiyanglu4hao），他家的土地已經流轉給了小崗春天公司，一家生產與金銀花等農產業加工有關的企業。

從去年起，小崗村提出“互聯性+大包干”規劃，與北京恩源科技有限公司合作成立小崗科技公司，開發了網上農村交易平臺。李錦柱向啟陽路4號（ID：qiyanglu4hao）介紹，“我們小崗村是一個大網店，老百姓都是一個小網店，現在已經有300多戶加入這一平臺，占小崗村總戶數的三分之一。”在小崗科技公司的加入農戶名單上，啟陽路4號（ID：qiyanglu4hao）也看到了嚴金昌的名字。

2018年年初，小崗村又迎來40年來的首次集體分紅，小崗村從小崗科技公司及小崗村品牌效應收入等收入中拿出150萬元，以每股350元的價格分給了全村4288位村民，開啟“資源變資產，資金變股金，農民變股民”的農村集體資產股份合作改革。李錦柱表示，“這次分紅是小崗村的一小步，農民實現小康的一大步，也激勵我們把這種創新用制度方式確定下來”。

李錦柱告訴啟陽路4號（ID：qiyanglu4hao），小崗村從今年起，還開始注重小崗村的品牌運營，委托了專業機構對小崗品牌的注冊進行梳理和回收，與已經注冊小剛品牌的注冊方進行合作。其次，小崗村引進多家公司，以自身品牌的無形資產入股，組建當地綠化、旅游、環衛及有關社會治理的企業。第三，引入互聯網技術對經營性集體資產進行運營以擴大收益。

對于一直以來人們對小崗村和華西村之間的對比，李錦柱說，“四十年前小崗村分田到戶符合小崗村的實際，也符合中國廣大鄉村的實際，大包干最后能夠演變為以家庭聯產承包制為基礎、統籌雙層結合的基本經營制度直到今天，就說明這是適合小崗村和大多數中國鄉村發展的道路。”

“華西村當時的工業化基礎已經形成，它走的路也是符合華西村的路。中國這么大，鄉村這么多，哪能只有一條路呢？羅馬只有一個，但道路千萬條；鞋子合適不合適，只有腳知道。小崗和華西都是我們探索鄉村發展的不同途徑。”據李錦柱介紹，目前小崗村的產業發展規劃主要是第一產業、第二產業和第三產業相融合，立足于小崗村的品牌優勢和目前的產業基礎，發展現代農業、旅游業、培訓教育和農副產品加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