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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1986年,我剛到《中國青年報》時,張建偉寫了《第五代》,是描述中國近代以降的第五代留學生的。
那時,他是《中國青年報》天津記者站站長。他可能沒有想到的是,這一波最新的出國潮,也把他“領導”的唯一一位部下——天津記者站記者武力,以及他的許多其他同事給裹挾出去了。
武力后來去了澳大利亞,并且寫了一本自述在澳留學打工經歷的書《娶個外國女人做太太》,在中國國內賣得挺火。
其實,記者是最不該移民的。記者是靠自己的母語吃飯的,移到一個外語環(huán)境中,靠什么生活啊?但當出國大潮涌來時,以追蹤報道時代潮流為己任的記者們也難免心動。
八十年代下半葉,已經在中國社會中蔚成波瀾的出國潮,在我們報社還是涓涓細流,大多數(shù)人似乎還在為著某個理想,興致勃勃地采訪著、編輯著、寫作著、大場子小圈子里自鳴得意著;但到了九十年代初,報社彌漫著一片灰色的情緒,憋著勁兒想當“京城名記”的人大概不多了,涓涓細流逐漸匯成一條大河?!皒x拿到了赴美獎學金”,“小x的加拿大自費留學簽證辦下來了”,“老x下周就要去羅馬尼亞了”……這些不時傳來的消息,撩動著那些蠢蠢欲動者的心,不少人私下憋著勁兒,暗地里探尋著出國渠道,曾經在八十年代中國的改革開放進程中扮演過重要角色的《中國青年報》報社,九十年代初卻似乎變成了一個出國籌辦中心。
我也是被當時那股明漲暗涌的出國潮,裹挾到了加拿大。
二
“歷史上中國的閉關鎖國政策都難以奏效,光靠一個政策,是鎖不住的。中國鎖國最厲害的時期是毛澤東時代,毛澤東真的把中國鎖起來了,連蘇聯(lián)都做不到的事,毛澤東卻做到了。但鎖了這么多年,一旦開放,就一瀉千里,止都止不住。”美國普林斯頓大學華裔學者余英時最近接受我的采訪時這樣說。
上一期專欄,我寫了歷史上的中國海外移民,這一期專欄我想談談當代的中國海外移民。
20世紀70年代末,也就是文革結束兩、三年后,中國先是恢復了向海外派遣公費留學生,隨后又放松了自費留學、出國定居等因私護照發(fā)放的審批制度。而在中國打開國門之前,一直嚴格限制移民的西方發(fā)達國家也從20世紀60年代中期以后有選擇地接受和鼓勵移民(主要包括家庭團聚移民、技術移民和留學移民)。里應外合,因緣際會,“第五波”出國潮便驟然興起于曾經與世隔絕了近30年的神州大地。
根據(jù)中國官方的統(tǒng)計數(shù)字,從1978年到2005年底,中國公派和自費留學生總數(shù)高達93萬人,是全球留學生大軍中陣容最龐大的一支隊伍。當然,這支隊伍還不包括非學生簽證的合法移民和什么簽證都沒有的非法移民,這些以出國定居為目的的移民,人數(shù)可能比留學生高得多,但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這方面的精確統(tǒng)計數(shù)字無從查考。
俗話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當代人類的跨國遷徙現(xiàn)象,不管是留學移民,還是合法移居或非法偷渡,主要的流向都是從較為貧窮的國家流往較為富裕的國家,“尋求更好的生活”這一經濟動機,顯然是驅動跨國遷徙現(xiàn)象的主要動力。
一位中國學者甚至把中國人工作遷徙的經濟動機進行了“量化”:在現(xiàn)在的中國,收入比差在1:1.5以上,就可以促使勞動力跨企業(yè)流動,1:2以上,就可以促使勞動力跨地區(qū)流動,1:10以上,就可以促使勞動力跨國境流動。根據(jù)他的說法,這一“公式”同樣適用于合法移民和非法移民。
三
剛剛抵達加拿大第一大城市多倫多時,我在唐人街買了一份中文報紙,在分類廣告欄中找到一個房屋出租的廣告,撥打了電話。
廣告中的那棟房屋,便是我此后租住了多年的房屋。此屋房東與房客均為華人:房東是七十多歲的印尼華裔移民,其他五位租客分別來自北京、上海、廣東、香港和新加坡。
那位北京人與我是同行,曾在北京一家行業(yè)報紙擔任過記者。因為我們來自同城、曾操同業(yè),所以很快成了好朋友。他的移民經歷比我復雜得多:他先東渡日本,后轉戰(zhàn)拉美,什么苦都吃過,什么驚險都遭遇過。我還記得,他有一次若無其事地對我講起他的一段南美故事:因生活無著,他們這一批偷渡南美的中國人曾鋌而走險,為販毒集團跨境運送毒品,其中一個剛剛成年不久的中國男孩在把毒品藏匿在身上時,嚇得雙手直打哆嗦……
那位上海人則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讀書人,畢業(yè)于上海一所名牌工科大學,在多倫多大學攻讀碩士學位,他很少在家,大部分時間都用在實驗室中。
那位廣東人來自僑鄉(xiāng)臺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據(jù)他說,他們村里有偷渡海外的“光榮革命傳統(tǒng)”,他為了投奔加拿大的親戚(臺山乃加拿大第一代移民祖居地——廣東四邑之一),而輾轉多國,先香港,繼泰國,后歐洲,最后落地北美,前后偷渡過程竟達一年有余,其間的艱難困苦,我聽起來驚心動魄,他說起來卻像在說別人的事……
四
移民本人通常都會或多或少地從跨國遷徙行為中獲益,這一點似乎已有共識;而人口日趨老化、勞動力明顯匱乏的發(fā)達國家,也能夠受益于有選擇地接受移民、有控制地開放國門的政策,這一點亦未引起太大的爭議,但移民現(xiàn)象對移民輸出國的經濟影響究竟是利大還是弊大,各方的看法卻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持“利大于弊”看法的人認為,對窮國政府來說,與其把所有人都鎖在自己國家中受窮,還不如放行那些有意愿、也有能力出國打工的人。他們說,出國打工者寄給家人的匯款支撐了母國的往來帳戶,有利于祖國的經濟發(fā)展。
根據(jù)世界銀行2007年公布的一份關于移民匯款問題的最新報告,在有些移民輸出國,移民匯款的數(shù)額比外國投資還要大,例如,移民匯款在摩爾多瓦國民生產總值(GDP)中所占的比例就超過了四分之一。
英國經濟學家菲利普·勒格雷因(PhilippeLegrain)在他的新書《移民:你的國家需要他們》中這樣寫道:“提供給窮國政府的援助常常被浪費或被侵吞,但移民寄回家的錢卻直接進了窮人的腰包?!?/FONT>
但持“弊大于利”看法的人卻認為,跨國移民使富國漁翁得利,坐收窮國年輕勞動力和精英人才,窮國因此失去了經濟發(fā)展所急缺的各類人力資源,此外,窮國白領在富國從事藍領工作,這本身也是一種令人遺憾的浪費。針對“移民匯款有助母國經濟發(fā)展”一說,這些“弊大于利”論者反駁說,移民寄給家人的匯款可能也會把母國貨幣的匯率維持在一種人為的高水平之上,從而損害祖國的經濟增長。
世界銀行的那份報告也承認,移民匯款中只有三分之一用于教育、儲蓄和商業(yè)投資,因此僅僅對移民輸出國的經濟增長產生了有限的刺激作用,但在緩解貧困方面,移民匯款卻沒有產生明顯的效果,因為在國外打工的移民通常來自城市中較為富裕的家庭,而非農村中的貧困家庭。
不管“利大”派和“弊大”派哪一方的看法更為正確,但對于同為移民輸出國的中國來說,在20世紀70年代末開始的這一波最新的移民潮中,它卻頗為奇特地從中大大地獲益了一把。
為什么會這樣呢?
五
世紀之交,因工作原因,我又移居英國。
這些年來,我重返過一次加拿大,從熟人那里輾轉了解到我的那幾位前室友的下落:那位上海人已經“海歸”,在上海一家外企擔任高級白領;那位北京人也已回國,自己創(chuàng)業(yè),當了老板;那位廣東人終于拿到了合法的移民身份,目前仍然住在加拿大。
我也多次回中國采訪和探親,并常去《中國青年報》報社坐坐,與老同事嘮嘮家常。張建偉仍在中國,繼續(xù)以文為業(yè);武力曾棄文從商,穿梭于中澳之間,也算是一種變相的“海歸”,后患骨癌,英年早逝;其他出國留學或定居的前同事,多數(shù)人在海外改行,如今也有不少人“海歸”。
六
據(jù)說,中國改革開放之初,中共高層對于是否開放海外留學,是否放寬出國限制,曾有過十分激烈的爭論。但爭論的結果,主張開放的觀點占了上風。張建偉的《第五代》中也曾寫到當時中國對開放留學之利弊的爭論。
中國民辦學?!靶聳|方”副校長徐小平接受香港《鳳凰周刊》記者采訪時說:“1978年鄧小平就說過鼓勵留學,他甚至說,出去的人能有三分之一回來就不錯了,教育部也是一種來去自由的態(tài)度。但是民間,特別是媒體,反倒顯得很保守,總認為這是‘人才流失’?!?/FONT>
然而,最后的結果,卻是誰也沒有料想到的,不僅反對者沒有料想到,就連支持者也沒有想到,實際上的結果竟然好過他們當時所能想象的積極后果:出國潮使大批的中國學子涌入西洋、東洋最好的學府,學到了發(fā)達國家先進的科學技術和人文科學知識,取到了發(fā)達國家在經濟、政治、文化等方面領先的“真經”;即使那些純粹出外打工掙錢的“假留學生”或偷渡客,也有不少人靠著自己的努力,靠著華人天生吃苦耐勞、勤奮節(jié)儉、善于鉆營、工于算計的精神,從移居國的底層爬到中層,還有少數(shù)人甚至從中層爬到上層,他們因此非常熟悉發(fā)達國家市場經濟上上下下的運作。這兩類人后來受中國經濟高速發(fā)展的吸引,又掀起了一浪高過一浪的海歸潮,不管是作為外企的華裔員工派往中國,還是直接受雇于中國本土的私企或國企,還是自行創(chuàng)業(yè),他們都成為中國現(xiàn)代化建設極缺的人才,直接、間接地推動了中國經濟的發(fā)展。
那么,中國為什么走出了人才單向外流的窮國陷阱呢?答案其實也并不復雜:中國經濟在“第五代”留學生學成后不久、尚未喪失回流沖動之時便“適時”起飛了。如果前述的那個人才流動“量化公式”能夠成立,即國際間的收入比差超過1:10,便足以促使勞動力跨國境外流,那這種收入比差并不需要徹底反轉成為10:1,才足以促使勞動力回流,因為驅動人才回流的動力,還有文化認同、鄉(xiāng)情、親情等精神層面的因素。
徐小平甚至認為,即使是那些學成后選擇不回國的中國留學生,可能也會對中國的經濟建設做出貢獻:“如果美國所有最先進的科技第一線全是由留在美國的中國人占領,這又有什么不好呢?而且現(xiàn)在資訊如此發(fā)達,信息的交流已經是沒有國界的了。”他舉例說,他的一個朋友曾經是北京大學物理系的學生,留學美國后并沒有回到中國,而是定居美國并開辦了一家高科技公司,現(xiàn)在這家公司僅在杭州一地就雇用了上千人。徐小平說:“如果他不留在美國,那么這一產品的外包業(yè)務可能就是印度的了。中國要在留學領域與印度競爭,否則,他們永遠是做一萬美元的外包業(yè)務,我們只能做5000元人民幣的加工。”
七
被中國人稱為“蕞爾小島”的英倫三島,顯然不是通常意義上的移民國家,但這里也有不少中國移民,進入21世紀之后,這里又涌來了一批又一批的中國留學生。
不過,他們的主體,已不是張建偉所說的“第五代”了,而是第六代留學生。與“第五代”相比,他們更闊綽,更瀟灑,更自信,對待未來的選擇,他們也更多地考慮回國發(fā)展,而非定居海外。
居英九年,我每天乘坐火車上班,從最初滿車廂英語,到偶爾聽到幾句粵語,再到耳旁時常飄來熟悉的中國普通話,我的個人見聞似乎驗證了倫敦這個國際大都市日益多元化的進程,也仿佛回蕩、折射著中國“第六波”出國留學潮的潮聲波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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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魏城
編輯:
chen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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