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千帆：官員也是人 和老百姓沒什么絕對區別

雪松：各位智友大家好，時間到了，開始今天的活動。今天很榮幸請到了張千帆老師，張千帆老師是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他在憲法學領域做的推動工作盡人皆知，我不過多的介紹。今天聊的主要話題是張千帆老師的一本書，雖然不算新了，但是這個話題還是很重要，就是《為了人的尊嚴》。首先，請張千帆老師講講他是如何理解尊嚴這一問題的，接下來針對張千帆老師所講的內容，大家看有沒有什么針對性的問題和張老師交流的。下面有請張老師為我們解讀《為了人的尊嚴》這本書。

張千帆：感謝智友會舉辦這次活動，很高興今天有機會到這兒跟大家交流《為了人的尊嚴》（以下簡稱《尊嚴》）。這本書是前年出的，但是相關問題我是很早就關注了。它的原型其實是我在美國做的一篇碩士論文，大概是96年構思，差不多是97年的時候完成的一篇英文論文。這本書里的表達多少有點英式，因為所有的東西都是英文版發表以后翻譯過來的。

今天主要想講講這本書外的一些問題。因為這本書在座的基本上都讀過了，其中一些具體的東西可以在互動的時候再提出討論。

像剛才主持人所講的，我平時關心的是憲政問題。因為我在法學院，關心更多的當然是中國的法治建設，為什么要關心尊嚴這樣的道德話題呢？這是因為道德是法治的前提。中國人現在處于一個比較迷盲的時期。從社會上，尤其是網絡上、微信上反映出來的各種問題可以看出，中國社會的道德底線是很低的。這30年以來，中國確實開放了很多，可以說原有的道德界限都被打破了。今天微信討論的熱點是李銀河發表的聲明，說自己是不是同性戀、一個人是不是可以同時愛好幾個人。這類話題以前無疑是禁忌，現在卻不僅可以談論，而且很熱衷談論。我想借此說明的是，中國社會的自由度確實大了許多，而道德底線也消磨到很低的水平。

今天在中國談論道德是很難的一件事情，譬如就隨地吐痰這一件事，就很難說服別人。我發現自己近年在做的一些倫理探索都是在論證我們為什么沒必要做一個混蛋，即便這么一個匪夷所思的題目，一旦你想說服別人的時候就會發現，你其實是很難說服他們的。

談論道德不容易，但是一個社會沒有道德又不行；沒有道德，這個社會就亂了。這是絕大多數人的直覺，我認為這個直覺是對的。這本書第二章中，我嘗試用現代實證理論證明這個簡單的命題：社會沒有道德是不行的。其中用的范例是“囚徒困境”博弈，大家可能熟悉。打個比方，我們兩人素昧平生，遇到一起，譬如說你要賣我一件東西。我們每個人會有不同的策略選擇，一種是與人為善，采用“合作”策略；還有一種就是“不合作”策略，背信棄義、互相拆臺，譬如你把假冒偽劣賣給我，就溜之大吉。如果我們彼此之間沒有信任，各自都追求自己利益的最大化，那么“囚徒困境”博弈會預言，我們都會用“不合作”策略。這種策略構成了“納什平衡”：你對我合作，我會不合作，因為那樣好處更多；你對我不合作，我更不會合作，所以無論你合作還是不合作，我都會不合作。當然，你知道我這么想，也會采取同樣的不合作策略。

大家接觸的經濟學知識基本上都是這個邏輯，市場經濟就是假設每一個人都是理性自私的。法治也是這套假設，民主政治也是這套假設。民主政治的目的就是為了更好地滿足更多人的需求。但是博弈論告訴我們，如果說我們之間確實沒有任何道德約束的話，那么我們都會選擇不合作的策略，最后因為彼此不合作，導致所有人的狀況都是幾乎最差的。這就是理性的悖論：我們一開始為了追求最好的結果，對于我們各自來說都是這樣的——我不管你好還是壞，其實我沒有什么惡意，你混得好我既不感到高興，也不感到嫉妒，大致人性就是這樣的。但是我們每一個人都以短視的方式追求個體利益最大化的結果，是整體利益受到了傷害，而既然每個人是這個整體的一部分，最后每個人的個體利益也受到了傷害。我們每個人都想為自己得到最好的結果，而最后得到的卻是對自己幾乎最差的一種安排。這就是“囚徒困境”對我們的啟示。

大家看看這個世界，會發現我們周圍每天都在發生這樣的事情。我們每天都生活在各種各樣的“囚徒困境”中。我遇到最常見的一個例子就是隨地吐痰，很小的一件事情。中國和落后國家相比的話還好，但跟一些我所去過的發達國家相比，是衛生習慣最差的國家。

剛才我來這兒之前去爬了百望山，一路上看到好幾個隨地吐痰的。中國的環衛力度已經很大了，而且會看到每幾十米就有一個垃圾箱。也就是說，即便我們扔垃圾、吐痰很方便，但有些人還是不按照規矩去做。我自己非常討厭看到別人隨地吐痰，但是我也沒有勇氣去說服他們改掉這個惡習。其實隨地吐痰就是一個“囚徒困境”。如果我們大家合作，每個人都不隨地吐痰的話，那么我們會擁有一個比較衛生、優雅的環境。如果需要吐痰，他也許會忍住到一個可以吐痰的地方再吐，但是他需要承擔一點成本；成本并不高，但是如果他就是理性自私的話，他是不會承擔那個成本的，因為他處在“囚徒困境”之中：如果說大家都不吐痰，就他吐了，那一口痰也不足以危害整個環境；但是如果大家都在吐痰，就他不吐痰，他一個人的隱忍也拯救不了大環境。因此，無論別人是否隨地吐痰，他該吐的時候都會吐的。

超越“囚徒困境”有三種方式。一是通過更加復雜的博弈。經濟學中比較復雜一點的理論會告訴我們，許多社會博弈不是一錘子買賣，而是重復博弈。比如我今天賣你一個果子都是壞的、假的，但是明天你找不到我了，我就賺了。這就是典型的一錘子買賣，會導致相互拆臺的“囚徒困境”。但是如果明天我還要到這里來做生意，那么我今天騙了你，明天你就會來找我算賬，所以我今天也不敢騙你。通過重復博弈，有可能在理性計算的基礎上建立社會互信。不可否認，重復博弈有助于超越“囚徒困境”，尤其在小型“熟人社會”。問題是，它并不足以幫助我們擺脫“囚徒困境”。現代社會很大，流動性也很大，很多人際交流是短期的，一錘子買賣很多。重復博弈也許對一個封閉的小村莊很管用，但是不足以維持一個大社會的互信。

第二種超越“囚徒困境”的方法是法家的國家主義，但是它同樣也不管用。其實，我們的法治就處于“囚徒困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