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武：亞投行要防止變成中國外派的金融機構

耶魯大學管理學院金融學終身教授陳志武

編者按：中國的影響力在最近數十年里不斷擴大。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金磚國家開發銀行以及400億美元的絲路基金，這一切，正在改變亞洲各經濟體的角色地位,重建亞洲金融新秩序。自二戰結束起，由美國精心設計的全球國際經濟秩序，已經存在了七十年。今天，這個曾經看似牢不可催的結構正面臨著巨大的改變，中國正在建立新的影響力渠道來彰顯雄心。

而中國的“走出去”戰略，其計劃將會如何布局，其撬動國際金融新秩序的雄心將會面對怎樣的角力，世界其他主要經濟體又會作何反應，這一切都吸引了外界的目光和熱議。

鳳凰財經在2015亞洲博鰲論壇期間推出“撬動全球金融新秩序”系列策劃，專訪耶魯大學管理學院金融學終身教授陳志武。

鳳凰財經：今天最新的消息是，俄羅斯第一副總理伊戈爾•舒瓦洛夫剛才在博鰲亞洲論壇現場宣布，俄羅斯總統普京決定，將加入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

陳志武：俄羅斯加入一點都不奇怪。現在俄羅斯面對的挑戰這么多，如果他們這個時候不去支持中國政府的話，在很多其他的方面是會受到一些影響的，所以俄羅斯的加入，包括韓國決定加入，這些我覺得完全是意料之中的，沒有太多的吃驚的地方。

鳳凰財經：在您看來，中國推動組建亞投行，其意義主要體現在哪些方面？

陳志武：總的來講，亞投行由中國來組建、推出，是一個蠻有歷史意義的事。

中國過去這么多年，基本上是以國內的政治，國內的經濟，國內的事務為絕對的主旋律，盡管鄧小平1978年以后通過改革開放讓中國商品走出去，也吸引了很多的外資進來。但是總的來講，中國跟全球世界各個國家，也包括跟亞洲國家，真正的互聯互通的程度，融入的程度，了解的程度，共通的程度還是非常不夠的。與其像現在這樣，還不如通過亞投行，一帶一路，具體的給中國人走出去和更多的亞洲人、其他國家的人，進行互聯互通，使中國社會更多的去了解其他的民族、社會、文化、價值偏好以及他們的歷史。

所以我覺得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盡管亞投行以后的歷程上會有很多的挑戰，但是呢，開啟這一步，對長久的發展，長久的跟世界的互聯互通來說，是非常有價值，非常有意義的。

走出去不能簡單輸送金錢和過剩產能

鳳凰財經：包括籌建亞投行、推動一帶一路計劃在內的“走出去”產略，目前面臨哪些挑戰，或者說應該注意和避免的問題有哪些？您之前提到的“僅僅送錢出去”這樣的傳統，應該如何改變？

陳志武：推動亞投行，具體運作亞投行和一帶一路的過程中間會發現很多的挑戰，原因就在這里。因為中國現在想的是，第一，通過亞投行和一帶一路，把中國過剩的產能輸出去，把中國基礎設施的唱主角的建設公司，也給他們送出去。

這樣的話，給其他的國家送過去一些錢，然后不一定會考慮到這些國家本身他們是怎么生活的，他們有什么樣的偏好，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他們的歷史是怎么來的，怎么樣去把這些國家真正的搞好，這些可能目前想得并不是那么多，但是在具體運作的過程中間，如果還是像過去中國幾十年在非洲的投資、援助的方式的話，最后會發現，送給那么多國家一些錢做那么多投資，這么多投入，效果并一定會像我們希望看到的那樣好。

鳳凰財經：對，在這方面如何考慮達到這樣一個足夠覆蓋的深度和廣度是一個重要的問題。那么對中國本身來說呢，能否在解決我們現在產能過剩狀況上起作用？

陳志武：所以現在可以去推一帶一路，也可以強化以后亞投行，在亞洲經濟中間的角色，但是我覺得要真正的做得更好，讓亞投行和一帶一路有長久持續繼續的能力，還必須得要考慮很多更大的問題。

比如說在最近的幾百年的歷史上，曾經有西班牙和葡萄牙去發展很多殖民地，包括在亞洲做了很多的擴張。英國呢，在美洲大陸，非洲和亞洲做了很多的擴張。今天回過頭來看，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海外擴張的方式，跟英國在外面擴張的方式完全不一樣，由此產生的結果，西班牙、葡萄牙以前的殖民地，到今天發展的還不是很好，就是繼續是新興市場國家，或者發展中國家行列的這些國家。而英國的前殖民地，英國在海外擴張的所到的那些國家，今天回過頭來看的話，除了極少數例外以外，大多數的都是世界上今天最發達的國家。

鳳凰財經：這些對于今天中國的走出去戰略有哪些具體的借鑒意義？

陳志武：這個對中國今天來說非常有具體的借鑒意義。因為西班牙和葡萄牙海外擴張的方式，比如在墨西哥，委內瑞拉那邊有很多資源，我就把當地的人雇過來，把那些東西開采出來，然后運走就了事。而英國，大家都知道，美國是原來英國13個殖民地，都是按照股份有限責任公司的方式來組建的，當年英國的股份有限責任公司在當地落戶，是在當地真正發展了一個社會，然后通過議會和政府的方方面面的制度建設，當地本身的居民的利益最大化，這是他們當時的一個主要海外擴張的方式。

那么這樣以來的話，今天的那些，以前的那些英國殖民地國家，今天絕大多數都是民主、法制、自由的方面做得最好的現代國家，而前西班牙和葡萄牙殖民地那些國家，到現在的話，相當多還是發展中國家，既沒有真正的運作很好的民主自由法制，而且這些國家的老百姓的收入也不是那么高的。

所以，今天到了21世紀，我們必須得看到，世界的秩序應該、也必須引進規則來組建世界秩序的時候，在這個大的前提之下，中國應該怎么做。

一方面，需要補充知識和經驗。比如中國的大學里面開的課程，和老師研究的課題，有多少是跟阿富汗的歷史、文化，斯里蘭卡的文化，巴基斯坦的方方面面，還有一帶一路沿線那些國家相關的？盡管他們的國家很小，但是他們的文化和歷史跟其他地方可能不太一樣，我們在這些方面有多少的知識儲備？你不能說我只是把錢送過去，把我們的多余的產能、機器賣給他們，扔給他們就跑路了。這樣的話，最后效果就會遠遠達不到預期。

鳳凰財經：回到一帶一路戰略、亞投行組建的初衷來說，對于中國這一系列走出去的舉措，說中國現在是想改變亞洲地區現有的金融秩序，或者說撬動全球金融秩序的雄心，這種說法是否名副其實，有沒有夸張？

陳志武：這個我覺得是比較夸張的，因為大家都可以看到現有的國際金融機構，世界銀行主要是在投資、扶貧方面來定位，IMF是以維持、建立、改善世界貨幣秩序、金融秩序為它的主要定位，然后在亞洲各個地區，都有相應的開發銀行，有亞洲開發銀行，拉美、非洲也都有自己的開發銀行，歐洲也有類似的。

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多一個亞洲投行，對現有的金融次序，可以有一些影響，但是我覺得這不是亞投行最主要的意義所在。這方面的影響，我覺得更多是邊際性，而不是很多人強調的革命性。至少我看不出來，這個會在很大程度上改變現有的世界金融次序。

鳳凰財經：從金融機構本身來講呢，對現有的金融機構比如世行、IMF會產生哪些影響？在功能、定位、關系方面會產生怎樣的競爭？

陳志武：當然有更多的競爭，尤其是對于亞洲開發銀行來說，會有更多的競爭，但是我覺得這也沒有太大的關系，因為亞洲開發銀行，它跟世界銀行定位基本上差不多，幫助很多的發展中國家，比較貧窮的國家，給他們提供資金，做一些投資，然后同時扶貧，是它一個非常重要的目標。

但是亞投行可能不一定在扶貧這方面是來定位自己的角色，而更多是在基礎設施方面，做一些實際的投資。

亞投行要防止變成中國外派的金融機構

鳳凰財經：亞投行作為一個政府出資比較多的類政策性銀行，如何保證它不會落入政策性銀行的“扶持”模式，保持其盈利和商業的可持續發展？

陳志武：這正是為什么有那么多國家比較猶豫到底要不要加入亞投行的原因。他們擔心的是，如果亞投行變成了中國國內的金融機構派出，而不是一個多國參與的跨國金融機構的話，其他的國家會慢慢的對亞投行失去信心的。

我覺得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的話，亞投行如果是能夠真正作為一個國際金融機構，國際金融組織，而不是中國國內的外派的金融機構的話，那就說明這會是一個非常成功的中國走出去的樣本。反過來的話，如果這一點做不到，那就只能說明，中國的“走出去”還會有非常長遠的路要走。

鳳凰財經：對，盡管他們質疑和顧慮比較多，但是我們現在看到的整體情況是非常積極的，他們一波又一波紛紛表示加入。西方國家在這里面看中的是什么？

陳志武：西方國家看到的是中國有四萬億美元的外匯儲備，尤其是歐盟那些國家，一直從西班牙、希臘到法國，意大利，甚至到英國，他們都希望中國在歐元區國家經濟復蘇的過程中間提供更多的支持，所以在這個背后肯定有很多不同的利益訴求、利益交換的成分在里面，這一點不奇怪。

鳳凰財經：中國在其中是不是要注意這樣一個問題，我們出了這么多資金，這么多成本，防止最后變成為他人做嫁衣？還有大家都特別在意一票否決權的事情。

陳志武：已經有表態了，說這是一個不成立的命題。這一點的話，有它積極的一面。當然我知道也有很多人說沒必要這么快就放棄否決權，但是我想如果中國通過這樣的一個表態也好，讓其他的成員國能夠看到，最后這不是一個完全中國國內金融機構，中國政府從一開始就希望這個是一個真正的多國，國際合作的一個金融組織。

（張鳳嬌采訪\整理）